18、虎之彌留(上)
廣闊的夜空上掛着一輪冰盤似的明月,加上明暗相間的繁星點點,這許多光源聚集在一切,把原本應該是漆黑的天穹照耀成了藏青色。
這是一個月朗星稠的夜晚,因爲已經過了子時,白晝裡殘留的一絲熱氣已經完全消去,代之以一陣陣清涼的風。這是一個清涼的初夏之夜,無眠的人在野外走走倒也是有一番詩意。如果此時是在京都或者奈良的街上,應該會遇到不少這樣有錢有閒,又無病呻吟的人。
可惜這裡是在丹波東部的一小片山區,雖說是因爲處於京都進入丹波盆地的入口,山勢不算險峻道路也很寬闊平坦,但畢竟也算是山區。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把自己奇形怪狀的影子映照在路面上,好似重重疊疊晃動的鬼魅,真是會嚇退那些膽小的人。亂世畢竟還沒有結束,沒有十分急事的人犯不着趕着山區的夜路,事情留一些到明天去似乎也沒什麼,何必把自己趕得那樣緊呢!
“嗒、嗒、嗒……”就是在這一個誰都不該來的時間和地點,一支三十餘人的騎兵策馬由京都的方向飛馳而來。就是這踏碎沉寂的急促馬蹄聲,驚醒了這一片沉睡的土地,擾亂了樹林裡夜行動物的作息安排。
這是一支沒有明顯標誌的騎兵,不過從那精良的裝備上可以看出他們必有一番不凡的來歷,這麼匆匆的趕着夜路,看來使命也是有些費猜疑。
這支騎兵正是我和我的親衛隊,出於謹慎和緊急我沒有讓他們打出旗號,就是我此刻身上穿得也與身邊的侍從一般無異,並不是慣常那種拉風的鎧甲。其實這幾天我本來也是忙的頭昏腦漲,原該是沒有心思在這寅夜急奔的。
織田信長決定了攻打武田的大政方針後,就不知道自己幹什麼去了,給我下達的指示是制定幾套可行的具體計劃。這事說起來倒是簡單,可作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人員、物資的調配;敵情變化的分析;周邊勢力的態度調查;……總之非常的繁瑣。這些事平常都不是我自己做的,怎麼可能替他來操勞?
一個以竹中半兵衛爲首的參謀班子趕到了京都,整合情況開始安排步驟。不過我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不然織田信長詳細問起來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面子上也是不好看。織田信長還總是添毛病,過個一兩天就會送過來些新的情況和指示。
好不容易事情告了一個段落,柴田勝家、明智光秀再有一兩天也將抵達京都,我正在作着最後的整理。就在這個時候,從丹波傳來了一個消息:長野業正的病情突然惡化,彌留之際他想要見我一面!獲悉這個消息我沒有耽擱,當即騎上了戰馬,一路上除了兩頓飯就沒有停下來過。
“主公,是否要休息一下!”櫻井佐吉的馬向我的身邊靠了靠,在我的耳邊提出了這個建議。因爲馬蹄急促加上風聲過耳,使這個本該的耳語變成了大聲喊叫。
“馬上就到了,再堅持一把!”我的腰實際上早就已經僵硬了,但是心中的焦慮還是使我無法安寧。
長野業正是我的第一個軍師,也是我最重要的軍師,早在尾張我還是一個跑前跑後的奉行時,他就開始默默地起到了把舵的作用。及至後來,他逐漸淡出了對具體戰術策略的制定,但每每在關鍵時刻對晚輩給予提醒,可以說至今我的智囊體系,每個部分都留下了他的痕跡。我也知道人力不可以抗拒天命,但此刻我的心裡總是感到無可名狀的悲哀。
“唏溜溜……”當頭的開路馬一陣嘶鳴過後原地打起了圈子,我們一夥人已經來到了山中一座龐大巍峨的城堡之前。
“來者何人!”城頭上的燈火一陣晃動,有一個人扯着嗓子大聲喝問到。
“我等乃是諸星予州殿下傳令使者,懷有緊急公務,速去通報長野大人!”石河貞友也對着城上大聲回答到,雖然是仰着脖子朝上喊,但是在如此寂靜的夜裡應該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何以爲憑!”城上的守衛訓練有素,對於一切情況都保持了相當的謹慎。
石河貞友從馬鞍右側摘下了一張長弓,將一支早就準備好了的羽箭嗖地射上了城頭,那上面綁着一個小巧的木牌,以烙鐵燙出了特殊的花紋。
隨着一陣吱吱拗拗的門軸聲,巨大的城門被緩緩退開了一條縫隙,等不及門被完全打開,我勒馬率先衝進了漆黑的門洞。
“主公,你可算來了!”我的馬停在天守閣的門口時,正好長野業盛從裡面急急地跑出來。見到我匆匆點了一下頭,就上來替我拉住了馬繮。
“老師現在怎麼樣了!”我跳下馬扯落頭盔,一甩手就向身後拋去。此刻我已顧不得許多,反拉住長野業盛的手向前跑去。
“父親前天夜裡突然昏迷,並伴隨着陣陣的窒息和假死!”長野業盛直直地引着我向裡走去,隨走隨着介紹病情。燈光下映照出他焦黃的臉色和乾裂的嘴脣,可見他近來的情緒。“後經全力搶救,總算暫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過依舊處於昏昏沉沉的狀態,稍有意識就是呼喚主公。我和幾個醫生都談過,只怕……時間不會太久了!”
“穩定下來就好,我們再到京都去請名醫!”我用這種話安慰着他,但也知道這已經不是藥石之功能夠解決的。這種事有時就像打仗,明知不可爲也要竭盡全力,只不過這是場誰都知道終究會失敗的戰爭。
我們來到了天守閣三層長野業正的臥室外,還沒開門一股濃烈的藥味就撲鼻而來。裡面明亮的燭光中人影頻繁地搖動,看來是還在忙着什麼。“唰啦!”門面被拉開,裡面的兩個醫生和三個下人一起向我行禮,可此刻我的眼睛裡卻只有病榻上的那個人。
長野業正躺在屋子靠裡的地方,身上蓋着一張薄薄的被子,正因爲如此我無法看清他的身體已經虛弱到了何種程度。一張露在被外的臉在燭火映照下,竟然顯得有幾分陰森可怖,我幾乎認不出了他的相貌,當年蒼勁如鬆的面龐已經失去了勃勃生氣,密密麻麻的皺紋好似在一段烏黑枯木上雕下的刀斧痕跡;一頭曾經飄逸不凡的濃密銀髮變得斑駁不堪,露出了大片帶斑的頭皮;最是當年那如劍似電的雙目,也已經緊緊閉了起來。
“老師……”來到他的身邊剛剛喚了半聲,我就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爲自己也覺出其中的沙啞不堪。
“嗯……”長野業正的鼻翼裡發出了一聲輕吟,緊閉着的眼皮也微微動了一下。
“老師!”我穩定了一下情緒又叫了一聲,看來是還沒有到最後的地步。不知爲什麼我感到此刻好像有無數的話想要和他說,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啊……”我這一聲不大的呼喚,貌似已經陷入深度昏迷的長野業正居然有了反應。顫巍巍中眼皮輕輕張開,露出的瞳孔也微微動了兩動。
“老師!是我來了,您好些了嗎?”我的心中不禁一喜,但爲了怕過度刺激他依舊不敢大聲。
他的目光遊弋中逐漸聚光在了我的臉上,慢慢的一絲神采在其中恢復,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可能是想要說話。“主公啊!”他的嘴裡居然發出了聲音,雖然不大但很清晰明確。
“老師您這不是好了嗎?沒有什麼關係的!”我彎下腰把嘴湊的更近了些,對他鼓勵到。
“是啊!老臣沒有那麼容易死……”不知是不是我的到來真的起到了作用,長野業正本已灰暗的臉上竟然再次閃起了一股生命的光澤。雖然說話依舊很吃力,但是卻已經不是那種垂死的樣子。“老臣的心中還有很多事情,這些事情不了,就是到了地獄我也會再爬回來!”說着他從被子下面探出了一直黑瘦有如枯枝的手,緩緩地向我探了過來。
“老師!”我一把拉住了那隻手,感覺着上面已經殘存不多的生命力。“我在這裡,有什麼心願您就對我說吧!”我的聲音和我的身體一起抖了一下。
“你們……”長野業正努力地擡了擡眼皮,想要對屋裡的其他人發出指示。
“你們全都退出去,我和老師單獨說一些事!”我明白了他想要表達的意思,就急忙對周圍的人命令到。
醫生和下人都放下了手裡正在忙着的事情,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走在最後面的是長野業盛,他從外面帶上了門。
“武田家……要滅亡了嗎?”長野業正吃力地半擡起頭,兩眼定定地望向我。
“……”我無言地點了點頭。
“終於,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他的頭無力的落回到枕頭上,但聲音卻突然爆發地大了起來。“武田晴信,你也有今天!我終於看到這一天了,看到你的基業土崩瓦解……”
“老師,保重啊!”一陣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來,我試圖阻止他的瘋狂。
“老臣無事,老臣這是高興的!”長野業正的聲調逐漸恢復了正常,精神似乎也好了很多。“武田家將要滅亡了,但這絕對不止是武田的一家之事!很多人恐怕不能最後看到天下的和平了,不知主公是否已經作好了準備?”
“這……想過一些,但並不完整!”我看着他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