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確實不是從加藤清正的嘴裡說出來的,而從剛纔就已經溜走的小夥計正不知道躲在哪裡瞌睡,長阪忠尚目光飛快地在屋裡各處轉了一圈,似乎只有角落裡那個正在熟睡的人才有搭這句話的可能。
棉被緩緩揭開,躺着的人坐了起來。“沒別人,就是我!”他衝着正在飲酒的兩個人又重複了一遍。
“是你!”長阪忠尚眯起了眼睛,下意識地說到。
這是一個上了相當年紀的人,看着比加藤清正還要老上不少,起碼達到了七十往上。剛纔蓋着被子所以本能地認爲他是在睡覺,但是這時纔看出他身上的衣服還相當齊整。這個人,應該說是這個老者,長着一張密佈皺紋有如老樹皮的臉,但是精神明顯是不錯,兩隻眼睛還是炯炯有神。
這個人的身份也是透着神秘,從衣着上看似乎是一位武士,但是腰上卻又沒配着刀。一頭白多黑少的頭髮也並沒有梳成武士髻,而是就那麼很隨意地垂下來,不過洗得很乾淨,梳得很齊整。
與其說這個人是武士,還不如說像遊方的文化人更多上一些,陸奧那地方雖說是偏僻些,但偏偏有些吃飽了撐得人喜歡那些景物。近二十年來天下安定四處遊走的人多了,類似氣質的無聊文人長阪忠尚也見過不少。
“我這樣的人說不清楚那些天下大勢,還是你過來給長阪大人講一講吧!”加藤清正對這個突然出現的長者顯不出有多麼敬重,而是斜着身子將左臂搭在了支起的膝蓋上。
“說起上陣殺敵老夫是不行了,也就是憑着點兒愚陋淺見聒噪聒噪吧!”老者站起來施施然走了過來,乾瘦的身形和粗大的骨節不禁讓人聯想起了螳螂。“如果長阪大人不棄愚鄙,那麼我們就一道聊聊!”他坐在了一個打橫的位置上。
桌上的筷子僅有兩副,酒杯更是隻剩了一隻,不過老者顯然興趣也不在此,所以根本沒有伸手。
“你是誰?”長阪忠尚警惕地盯視着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老者,不知道爲什麼他從這個人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危險的氣息。雖然說這個人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並且赤手空拳哪怕連一根挑燈的籤子都沒有帶。
“哦,老夫還以爲長阪大人您認識我呢!”老者啞然失笑。“老朽不過是一條浪跡天涯的喪家之犬,區區黑田官兵衛孝高是也!”
“什麼?!”長阪忠尚目瞪口呆,又是大吃一驚。
加藤清正還要好些,最多也就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而已,黑田官兵衛的可完全是不一樣,至今他的通緝令還沒有撤銷呢!長阪忠尚作爲本多忠勝的家臣,也負責一些地方上的治安工作,截長補短地還是會接到幕府的文書。那上面的圖形雖說是手繪並且過了十幾年,但是基本的輪廓還是看得出來的。
要光是一些文件上的東西,長阪忠尚也未必會上心去記得,只是那些煩人的行檢奉行官實在是太討厭了,隔三差五地就過來這看看那問問。
長阪忠尚再次仔細打量起了這個剛剛出現的人,沒想到只是這樣一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老傢伙,不過按照年紀算起來也應該是這個樣子了。如果不是在這樣一處地方又說出這樣的話,長阪忠尚敢肯定自己認不出來他。
“你想說些什麼呢?我問的是關於德川家的那些內容!”長阪忠尚開口問到,依舊懷着深深地戒備。
“不過是老朽的癡言妄語,大人不妨當作戲言聽聽!”黑田官兵衛盤起了腿,姿勢有如老僧禪坐。“說到當今天下大名中豪傑者,首推德川家康殿下,這非是我存心恭維,任何明眼人一望可知。如果諸星清氏一死,天下重新陷於戰亂,那麼最有可能得到天下的最有可能自然是他!”
“那得有三個保證,第一是保證諸星幕府分裂,第二是保證德川家不會因此成爲衆矢之的,第三要保證天下大名趁勢蜂起!”長阪忠尚冷冷地回到,對於眼前這個人更加懷疑。如果只是有這樣見識的話,那麼他的身份可就真是值得考量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世界上的事情不會有十成十把握的!”黑田官兵衛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猜忌,但是卻也沒有急着進行辯駁。“第一我無法保證諸星幕府一定會分裂,但是產生混亂卻是不難辦到;第二我無法保證德川家會置身事外,畢竟大人如果同意出手的話德川家肯定會有所牽扯,不過世界上也沒有任何獲得是可以不付出代價的;第三天下大名中以見識淺薄者居多,但貪婪之心是人人都會有的,見到了機會遲早都要撲上來!”
長阪忠尚默默地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黑田官兵衛說得非常在理。但僅憑這些還是顯得過於虛無了,因而他又問道:“我想知道你們究竟還有什麼安排,德川家真的會得到天下嗎?”
“是否能夠取得天下關鍵還是要看德川家自己,連強大如織田太政公都在瞬間灰飛煙滅了,我又能保證些什麼呢?”黑田官兵衛無可奈何地一攤雙手,非常無辜地說道:“不過我們也是有些別的準備,不然即便是諸星清氏死了也無礙於諸星家的霸權。既然已經到了這個拋卻生死的地步,沒有道理就這麼放過諸星家!”
“什麼安排?!”儘管已經是非常努力地剋制,可長阪忠尚還是忍不住脫口問了出來。
“呵、呵、呵……”黑田官兵衛和加藤清正一起笑了起來。
“哦,在下失言了!”長阪忠尚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得到對方信任的理由,事關這樣重大的機密自然不可能輕易獲悉。
“我們確實需要大人的關照,但是以生死相托卻也無法強求!”加藤清正放下手裡的酒瓶,嘴裡噴出了一口濃濃的酒氣。“如果大人願意爲德川家的復興而死,那麼不管此事成敗與否,也必不會牽連他人。如果還有別的想法,我們也不會強求,畢竟這是必死無疑的事情。所以在這裡我們只是求的大人的一句話,然後纔可言其他的事情!”
“僅憑我的一句話?”長阪忠尚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就是大人的一句話!”加藤清正立刻點頭,說得十分肯定。“其實是這件事對在下並不重要,即便大人出爾反爾我也算爲秀吉主公盡了忠,此生是了無遺憾了。但我們這次還有許多忍辱負重的忠義之士,爲求得是一舉搗毀諸星的統治,稍有不慎就會使他們十數年的努力毀於一旦!”
“如果我不答應呢?”長阪忠尚又反問到。
“只請大人離去,此生你也再見不到我們這些人了!”黑田官兵衛回答到。
“這……”長阪忠尚低頭沉吟到,心中展開了激烈的思想鬥爭。
老實說他並不相信黑田官兵衛最後的一句保證,因爲即便是換成自己,也不可能放任一個獲悉瞭如此機密的人離開。但是他並不怕死,顧慮得卻是對整個德川家的影響,自己答應大事或許可成,德川家要冒絕大風險卻也有絕大的機會;自己不答應則不可能走出這道門,但是與德川家上下無礙。“也許壯烈地死去,要好過苟且地活着吧!”許久之後他這樣想到。
“如果你們能夠證實諸星清氏死後德川家能夠得到機會,那麼我願意參加進來!”雖然心裡實際已經作出了決定,但是他還是提出了要求。
“請大人今晚再到這裡來一趟,我到時候我可以向您提出足以證明的東西!”好像知道他一定會問這個問題,黑田官兵衛似乎已經把答案准備好了。
“你那麼就相信他了,不會出什麼問題嗎?”長阪忠尚走了以後,加藤清正對黑田官兵衛問到。
“通過長期暗線的監視和今天我的觀感,我確實對這個人的話比較信任!”黑田官兵衛微微一笑說到,如變魔術般不知從哪裡拿出了一個杯子。“但是我做事從不憑感覺,暗線如果發現他有什麼異常立刻就會通知我們,同時下手除掉他。只是這樣一來我們這麼多功夫就又白費,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等到這麼個機會!”
“那麼你也要讓他見石田和仙石兩個人了?”加藤清正又問到。
“這有什麼辦法,見不到這兩個人長阪忠尚是不會相信的!”黑田官兵衛把手捏住自己鬍鬚,無奈地搖了搖頭。“即便是長阪忠尚再衝動,可畢竟不是傻瓜,知道什麼事情纔算是對德川家有利的。石田和仙石隱忍二十年,終於接觸到了諸星幕府部分核心內容,也只有這樣的東西一併拿出手,把諸星清氏之死連在諸星信清的身上纔會有人信。如果諸星家自己不亂別人就不會有任何機會,這個道理誰都清楚!”
“看來你真是下了決心,隱藏這麼多年的殺招也拿出來了!”加藤清正似是關切似是嘲諷地說完,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反正這些也都與我無關,只是這次能替主公報仇與諸星清氏同歸於盡也就了無遺憾了。這個歲數還覬覦天下,真不知到你們是怎麼想的……”
黑田官兵衛獨自坐在桌前,自斟自飲了一杯後出了很久的神。“既然天下不能在我的手中平定,那麼就讓它在我的手中重新亂起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