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文鞭影》這個名字並不出衆,但是我不能稱自己寫的東西爲“經”,又要和《墨子》區分,只好起了個比較罕見的名字。鞭是聲,影非實,合起來就是說這三百字只是墨子的聲和影,最爲基礎入門讀物。
三百字的《鞭影》中沒有玄奧的名詞,沒有可供非議的主張。每一句話單獨拿出來都不可能讓人辯駁,否則那人就得冒着犯天下之大不韙的風險挑戰公序良俗。全篇相合,卻能將墨子的主張系統連貫起來,而且尤其能夠建立墨學在百姓中的正面形象。這也是我寫完之後自己反覆了讀了幾遍才發現的意外收穫。
尹文子看了良久,終於將竹簡重重放下,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善。”
我面露微笑。我讀了尹文子的《天道》之後,就發現這位老先生很努力地在將自己的思想傳遞給知識層面不高的人,所以纔會用那些簡單、通俗、幽默的故事來闡述道理。只是道理闡述得再通俗,也不可能比歌謠更讓人上口。今天懵懂的孩子唱着不知道什麼意思的《鞭影》,等到他們長大了,有了閱歷,自然而然會想起其中的文字,並作爲最先建立起來的道德標準。
從這點上來說,尹文子只給我一個“善”字作爲評價,實在太小氣了。
“世人都說宋鈃是黃老門徒……”尹文子老淚縱橫,一旁的弟子連忙捧上熱氣騰騰的布巾,爲他敷目。尹文子按住布巾,仰着頭又道:“老夫只恐《天道》傳世,世人也會這麼說老夫,那讓老夫有何面目與宋鈃結伴去見墨子先師呢?”
從尹文子的年紀上推算,他應該是墨子的再傳弟子。對於這一代墨門學子來說,墨子就是他們心中的神人。雖然時過境遷,他們已經不在穿褐衣留短髮,但內心中總以自己是墨徒爲榮。這就是文化上的歸屬感。
“小可知道,先生和宋鈃子都是墨下門徒。”我道,“只是小可斗膽說一句,先生與宋鈃子只顧着在案牘上鑽研墨義,卻忽視了子墨子‘利益天下’的行。”
尹文子掀開布巾,像是衝完了電一樣,聲音裡充滿了鬥志:“你可知道,墨學這些年來遭到了何等衝擊?”
儒家的復興,孟軻的崛起,東國諸侯信奉黃老,中原諸侯以儒爲事,西國又流行法術之學。天下雖大,卻容不下墨者的一張書案。三氏墨徒爭論不休,只給有心人提供了契機。內部的不統一非但造就了敵人的覬覦,也導致最後形成了辯論派、遊俠派、遊仕派。可以說,作爲學派的墨學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作爲社團的墨社,更是早就退出了歷史舞臺。
尹文子說完這些陳年秘辛,臉上已經再次佈滿了眼淚。
“我知道先生是想在稷下繼往開來,光揚墨義。”我覺得我很冷血,沒有絲毫感動道,“但這是捨本逐末。請問先生,子墨子當然是如何傳播墨義的?是如何聚役百八十人,人人戰不旋踵的?”
尹文子看着我,道:“現在天下諸侯,誰會允許你建立墨社?”
“民心所向,大勢所趨。”我自信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尹文子閉上了眼睛,道:“但願你不要蹈孟勝之覆轍。”
“小子自有分寸。”我道。
尹文子閉上了眼睛,我識相地起身告辭。
這次的會面什麼都沒說,不過我作爲墨者的身份在拜見尹文子本來就是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尹文子雖然被視作黃老、名家、儒法……但他到底是墨子再傳門徒,上點年紀的墨學門人都認他的招牌。而這些人在齊國朝堂和稷下學宮中都能發出不小的聲音。我沒有被尹文子趕出門,而且兩人交換了著作,這本身就足以說明我們彼此認可。
主要是他認可我。有了尹文子的認可,誰都不能懷疑我的道統,這讓我大大鬆了口氣,此行齊國的目的總算達成了一大半。剩下的就是要在儒家的地盤上打下一片墨家的天空,需要的時間或許比較長。
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之後,我開始修訂《墨子》的工作。這套書在現在已經被墨徒奉爲《墨經》,所謂經就是天地之間永恆不變的真理,不容人爲篡改,否則就是數典忘祖。不過我對此心理壓力不大,因爲我本來就不是墨子的門徒。
面對那些恪守陳規的墨者,我只用一個理由對付他們:子墨子本人並沒有看到墨義在諸侯間奉行,若是完全恪守子墨子的言論,以我們這些愚魯的資質怎麼可能達成子墨子的遺願呢?如果只是因爲這些文字和言論侷限了我們的行動和思想,以至於大業不能達成,怎麼面對子墨子的英靈呢!
“墨者非但不能泥古,要與時俱進,而且還要推動時代的進步!”我在講學的時候,振臂高呼,指着停在不遠處的自行車,“子墨子時有這等機關術麼?沒有!而現在,我們有了!這就是墨者應該做的事。如果死摳字眼,絲毫不敢逾越前人的作爲,我們與那些儒者有什麼區別!東流的河水尚且不能返西,何況已經逝去的時代呢?鄙人希望,在座所有有志於墨學者,都要‘尚疑’,因爲子墨子說過:‘人皆有偏觀’!”
按照我已經講過的三段論,子墨子說人皆有偏觀是大前提,我們墨者是人作爲小前提,所以得出結論:我們墨者皆有偏觀。同樣子墨子也是人,所以子墨子也有偏觀。
尹文子在我提出“尚疑”的當天,特意寫了封信給我,認爲我對墨子的思想做了補充,這讓我很有成就感。同時也對尹文子深表欽佩。以他這樣的高齡和地位,兩度拒絕齊王擔任學宮祭酒,卻對一個後學晚輩做出這樣的認可,並且說自己一生對墨義的貢獻還不如我的一句話……這種謙下的態度實在讓人感動。
於是我回信給尹文子,說了一句很快就傳遍齊國的名言:先聖先賢猶如岱宗,小可萬幸立於山巔而已。
這封答對的信很快就在學宮附近傳開。我很慚愧,自己居然沒有想到用尹文子來炒作。可能多年的戰國生活讓我有了一些底線和節操,忘記了“人生無處不營銷”的功利原則。
是尹文子讓弟子們傳閱,從而散播開來的。
他還就我的答覆對弟子們說:“這纔是一代宗師的胸襟氣量。”
我很遲鈍地在三天後開講時才知道這件事,因爲那天來的人比之前兩天多了數倍,以至於圍幕裡站都站不下。原本足夠寬敞的曠野,在上千人的擁擠之下,竟然如同陶邑的街心小廣場。
爲了能夠擴音,我在臨時搭起來的木臺背後豎起了帷幕。又讓人搬來五個大陶缸,淺淺埋在木臺前方,作爲傳統的擴音設施。最後我還拎了最大號的鐵皮擴音器,登上木臺,很快就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迴響在稷門外的原野上。
所有人都轟動了。
不單單是因爲我的開場白,而是他們從未想到有人的聲音能傳得這麼遠。
這就是科學的力量,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世人,墨者掌握着這種恐怖的力量!
我都忘記這一天我講的是什麼了,反正大家只要聽到我說話就會很激動。好幾次我都只能停下來,尋思到底是自己講得好還是他們又被什麼東西刺激了大腦神經。好不容易講完這堂課,我下來第一件事就是讓南郭淇他們去查查,到底怎麼回事,今天居然來了這麼多人。
於是,他們帶回來了尹文子書信的故事。
很快,他們又帶回來了另一篇文章,屬於挖墳掘墓類的行爲。
說起來那時候我還在山中求學,完全不知道孟子是否來到了這個世界,抑或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老實說,我從未想過這個人。
那時有個被公認爲墨者的人,名叫夷之,通過孟軻的學生徐闢求見孟軻。孟軻一邊說“好啊,那就見一面吧”,一邊又讓徐闢傳話質問夷之爲什麼一邊提倡節葬,一邊卻厚葬自己的父母。隨後兩人就仁愛和兼愛的問題展開了辯論,最後以夷之告退而終結。
我不知道這則陳年公案是儒生們挖出來打我的臉,還是夷之的學生不服氣,想讓我替他們老師報仇。
以孟軻現在的地位,我要是去求見他,說不定還會被他拒之門外。考慮到我不能砸他家門,所以我決定不去做這種自取其辱的事。反正孟軻也不會找上門來,因爲他贏了,沒有絲毫光彩,輸了卻自毀一生英名。
就在我準備冷藏這件事的時候,有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站了出來,當着數百名聽課者的面,直言問我道:“稷下鄒衍,敢問先生愛自己的侄子和愛鄰人的兒子完全一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