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經了十天的非人旅行之後,我們趕到了茲氏。不知道兩千年後還有沒有這個地方,反正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只有百來戶人家。一堵兩人高的夯土城牆呈三角形將這些住戶包了起來,城角還有一塊菜地。
我深深吸了口氣,自己終於挺過來了。守城的趙兵驗過了我的勘合文憑,放我進城,對我十分尊敬。因爲在晉陽剛剛補充過食物,所以十三郎就和他的朋友借宿在人家的祠堂之外休息,我獨自前往逆旅見楚懷王。
走到逆旅門口的時候,我再三提醒自己,千萬要謹慎,不能笑場啊!
以前不管見什麼人,我都習慣了未語先笑,不過現在楚王這麼悲催,我要是見了他就笑,難免有些不厚道。醞釀了一下感情,我想了想上輩子的父母,以及這輩子連臉都不記得的父母,沉聲道:“外臣狐嬰,求見君上。”
一國之君就算逃亡,身邊也總是有幾個人的,要是身邊沒人,他們連衣服都未必會穿,何況跑這麼遠的路呢!我不知道他這一路是怎麼過來的,不過從咸陽一路朝北轉東,越過起碼兩道秦軍防線,肯定比我邯鄲一路過來更危險艱難。
“大王請狐子覲見!”寺人拖長的聲音掩不住他的憔悴。他們在這兒已經休息了半個多月了,我還是第一個以趙國官方身份的人求見他們。
我大步走了進去。那個寺人臉上閃過一抹厭惡,被我飛快地捕捉到。雖然我不習禮數,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我能疾趨覲見。真抱歉,就算讓我去見趙王我也不會疾趨。這無關禮貌,只是那個動作難度對我來說實在太高。它要求雙腳不離地面,腳尖蹭地,膝蓋微屈,雙手扣着小腹,低頭拱背,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像小跑卻又沒跑起來……莫非還要你哥我給你來個雲袖!
楚懷王在堂上接見了我,一個看上去足足有六十歲的老頭子,頭髮已經全白了,脫落得厲害,厲害到了已經無法戴楚人喜歡的峨冠了。他努力想坐正身體,展現王者威儀,卻因爲身軀肥大,雙腳已經很難支撐他的身體,而且我估計他的膝關節那堆兒肥肉也無法允許他正坐。所以他甚至沒等到我行禮,就放棄了正坐姿態,斜靠在軟墊上,一副無道昏君的模樣面對我這個不是使臣的使臣。
“臣狐嬰,見過君上。”我很自覺地跪坐在地上,伏身一拜就平身了。
“狐子身居何爵啊?”楚國口音聽起來好像更讓我覺得舒服,不過一上來就問我的爵位,顯然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如果我的爵位低了,他會懷疑趙國不接納他。
我回道:“小子白身。”
他很不高興。非但不高興,還帶着強烈的恐懼。
“爲了君上的事,我王夙夜難眠啊。”我故意作出爲難的樣子。
熊槐瞬間就癱倒在榻上,就像是被人抽去了渾身的骨頭,顫慄道:“連趙國,都怕秦國麼?”
“秦王就是我主父擁立的,我們趙國怎麼可能會怕秦國!”我訕笑道。
“那……”
“唉,是怕君上出事啊。”我嘆了口氣道,“初聞君上蒙難,逃出濁辱,我王便想興兵百乘,前來迎王。”
“哦!”熊槐又坐了起來,兩眼放出希冀的光芒。這樣一個憨厚沒有城府的人,張儀還真忍心騙他!
“只是從此處到邯鄲,足足有千里之遙,”我雖然不知道確切里程,不過熊槐更不可能知道,“若是驚動了秦國,派出死士謀刺君上,實爲我王不忍見。故而命相邦大人選派門人,日伏夜行,掩秦人耳目,偷偷將君上接往邯鄲。對秦人則說君上不知所蹤,如此君上便沒有了性命之憂。”
“善!大善!”熊槐連聲道,“寡人聞趙王乃一介孺子,不料盡能思慮得如此周詳,大善啊!”
“我王素來聰慧。”我笑道,“君上何時可以啓程邯鄲?”
“隨時都行!”楚王道,“寡人實在迫不及想去拜會趙王。”
“請君上留下隨從,以此掩人耳目。”我趁機道,“我等勢必保護君上週全。”
這個對楚王殿下來說就有些挑戰了。他剛從秦國逃出來,心魂未定,讓他捨棄隨從,那不是剛出狼窩又入虎口麼?不過我作爲一個打工仔,當然要替老闆考慮。萬一邯鄲來一封旨意,讓我把楚王交給秦人呢?單獨一個老頭子總比帶着一幫侍衛的老頭子好對付。尤其我這邊人也不多啊!
“狐子,”楚王哽咽道,“這些人隨寡人入秦,又助寡人逃脫虎狼之地,寡人怎忍心棄他們而去呢?”
“君上,您在秦國呆了這麼久,怎麼知道他們之中沒有被秦人收買的呢?”我絲毫沒有同情他的眼淚,“我聽說秦兵緊緊跟着您,有時候只差三五里路,這難道不是有內奸的關係麼?”
這是我瞎說的,反正又沒法覈查。看楚王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我知道自己說中他的心事了。但凡這種懦弱的人,陷入窘境之後就會懷疑別人背叛,甚至產生被害妄想症。這時候挑撥離間,十有能中。
爲什麼我好像變得腹黑了呢?我很純真的啊!
“寡人全賴狐子了!”楚王終於下定了決心,把值錢的玉佩白璧都拿出來交給了我。
真沒想到這趟出差還能賺點小外快。我拿着玉佩白璧,覺得有些燙手。私自留下的話,對十三郎來說有些不好意思。轉送給他的話,又可能走漏風聲,被人說我貪污。
“邯鄲城大水深,某先替君上保管,等到了邯鄲,何處需要打點,必然用在君上的事上。”我道。
楚王連忙起身跑下來,緊緊抓住我的手,泣不成聲:“不料寡人還能得見古之君子!狐子若是不棄,日後與寡人歸國,必以上卿待之。”
算了,外姓上卿在你們楚國有那幾個留了全屍的?好像一個都沒吧。我再不懂歷史,好歹也跟着師父讀了那麼多年書,吳起的血還留在你們楚國的大殿上呢!
“小子山野頑劣之徒,”我道,“日後若是不見容諸侯,還請君上看在今日情分,收容一二。”
師父說,做人最忌諱地就是把自己做成偉光正,這樣徹底不給人留下空間,只會斷自己的路。雖然楚王現在生死操之我手,仰我鼻息,但如果我能放下身段,提出一個對他無損的小交易,就可以讓他覺得舒服點,以後見面也有餘地。
這點上晉國的介子推就比我差很多了。那傢伙跟着晉文公重耳出逃列國,一路上對重耳照顧得無微不至,在斷糧的時候還把自己的大腿肉割下來給重耳充飢。結果重耳歸國成了晉公,他卻揹着老孃逃到山裡去不肯接受重耳的厚待。這不是給老闆上眼藥麼?世人會說你介子推品性高潔,卻又怎麼評價重耳的忘恩負義呢?
我想,重耳下令火燒綿山的時候,未必真的指望介子推出來,說不定更希望介子推堅持自我不要出來。你看,燒死了介子推只要立個廟祭祀一下就行了,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成就了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話,多實惠啊?順便還創造了一個節日——寒食節。我也是從這個故事裡才知道,晉文公取了介子推死屍下的一段木頭做成了木屐,沒事的時候就對木屐說“悲哉足下”,以至於我對平輩的敬稱只會用一個“足下”。
見楚懷王面色輕鬆了許多,我知道我成功了。
十三郎和他的人休整了一天,留下兩個體質較弱的——除我之外,作爲楚王隨從的嚮導,約定邯鄲再見。其他人趕着兩輛車,再次循原路返回。這一次沒走多遠,只走到晉陽,楚懷王就不肯走了。
我也不想走。
晉陽是趙國最早的都城,當年趙簡子就是在這裡固守三年,打敗了智氏、魏氏、韓氏的圍攻。我在數日前第一次來到晉陽城下的時候,恍然間如同回到了邯鄲。同樣都是夯土城牆附以磚牆,莫說冷兵器時代,就算以二戰的火力都未必能摧毀。高達五丈的城牆上飄揚着趙氏的旗幟,城頭精兵陣列,肅殺之氣森然。
進了城是一座甕城,行人可以通過,馬車在這裡經受第二次檢查。晉陽是個正四邊形,兩條直道呈十字型將城市分爲四個區。相較於邯鄲十萬戶的規模,晉陽略顯得冷清了些,不過往來車馬和各種口音的商販卻絲毫不比邯鄲少。
我安排楚王住進了女閭。雖然我們可以住公家的傳舍,不過大家都知道,國營招待所肯定沒有私營夜總會讓人住得舒服。趙國和秦國一向是被鄙視的國家,因爲秦國在西,趙國在北,遠離中原腹地,所以總被視作戎狄之地。我不知道中原鄭衛的靡靡之音是多麼,不過在晉陽這處簡陋的女閭里,我已經覺得很有天上人間的滋味了。
我一個道家門徒都這麼想,何況受了三年苦的楚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