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忌沉思半天,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似的。
“無忌別無所求,但願家國安泰,百姓安居。”魏無忌認真道。
我點了點頭,道:“若此,請恕在下孟浪,以在下所見所聞,魏國由公子來執掌,遠勝過交給太子圉。”
魏無忌像是被電打了一下,驚恐道:“先生怎能說出這等話來!”
“如今乃是虎狼之世,身爲亂世人,如果再拘泥於禮制,非但是愚昧,也是殘忍。”我的聲調並不高,不過魏無忌的反應很大,整個人都在顫抖。我不是故意想嚇唬他,但是一個穩定和強大的魏國更符合趙國的利益。只有魏、韓守住了家門口,秦國纔不能肆無忌憚地擴張升級。
“公子爲何不看看那周室,”我笑道,“他們是禮法的表率,現在已經淪落到了什麼地步?”
魏無忌終於從顫抖中坐正了身體,道:“今晚的話,請先生再也不要提起。無忌終究不會做那種不臣之事。”
對此我表示遺憾。
魏無忌告辭之後,寧姜從隔壁房間走了進來,她應該全程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就這樣算了麼?”寧姜問我。
當然不會。
“派人直接成爲魏無忌的門客,”我道,“盡心盡力輔助無忌。不用回傳消息,只要煽動其他門客擁立魏無忌爲魏王。”
“這樣有用麼?”寧姜似乎不太相信。
“你坐在我這個位置就知道了。”我苦笑。
當你成爲了別人的主公,一票人盯着你吃飯,指望你給他們更多的富貴,無形中肩膀上就多了許多壓力。我難道不羨慕龐煥在山中過着神仙一樣的日子?我難道不羨慕身懷絕技爲所欲爲的龐煖遊戲人間?但是我不能那麼做,我既然被人叫做主公,就得爲自己的團隊負責。
安陽君公子章就是如此,魏無忌也難逃這條路。
他養了那麼多門客,難道就沒有人希望更進一步麼?有什麼比成爲魏王的直臣更好的出路?當他們發現魏無忌有實力爭奪國柄的時候,只要有人一煽動,勢必會羣擁而上,把魏無忌推到那個位置,換取自己更大的富貴。魏無忌也必須在衆叛親離和順應大勢之間做出選擇,我相信他會理智思考的。
“另外,”我笑了笑,“去把月姬給我叫來。”
月姬現在住在有美閭,已經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大股東。翼軫對她多少懷有一些愧疚,所以平時也沒有少照顧,很快就讓她掌握了有美閭的工作。上一次她來見我是想支取一筆財物買下春香閭,如此就真正意義地統一了一閭——整個街區。
月姬看到我時,臉上多了一絲恭謹。聰明如她,經過了翼軫的事,肯定能看出我即便是打工的,地位也比一般打工者高許多。
“最近有沒有調教出好一些的燕子。”我笑着問道。
燕子是指那些被派到權貴身邊當小妾侍女的姑娘,她們大多身懷技藝,很容易嶄露頭角。當初取這個代號,是因爲我突然想起了幼年時的一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到這裡……”即便飛得再遠,她們終究還是會回來的。
“有三個已經能用了。這次先生要送到哪裡去?”月姬客氣地問我,已經不擔心我貪墨她的功勞了。
“魏國,大梁,”我道,“太子圉。”
“這個……有點遠,消息傳遞恐怕有些慢。”月姬道。
“不用傳遞消息,”我道,“只有一個任務,離間太子圉和魏公子無忌的關係。太子圉這個人善妒、多疑、心量小,任務本身並不難。”
“就怕燕子飛太遠回不來了。”月姬道。
被培養成燕子的姑娘有很多種,有些是衝着高額的退休回報去的;有些是因爲本身就有冒險因子;也有些是家人都在邯鄲。
“這就交給你了。”我轉向寧姜道,“魏國那邊能盯住麼?”
寧姜皺了皺眉:“試試看。”
魏無忌到了邯鄲之後,寧姜纔開始着手佈置魏國的情報網,好在已經有了套路可循,所以進展還算順利。設立的目的是爲了瞭解魏無忌身在外國,魏國朝堂的聲音,所以難度不高。如果要想盯住另一個隱秘身份的間諜,恐怕還沒有那麼可靠的人選。
不過寧姜既然答應下來了,就交給她去辦,我無需過多操心。
“魏王那邊,不需要麼?”月姬問我,“如果要搞掉魏公子無忌,直接從魏王下手不是更好麼?”
“主公的目的不是要搞掉無忌,”我笑道,“而是要扶無忌即位。你若是有把握的話,也可以試試。”
“妾需要越女社那邊的幫忙。”月姬道,“只是孤零零送一個侍女給魏王,實在太顯眼了。”
“你有把握魏王一眼就能看中我們的燕子?”我擔心魏王連越女社一起吃掉。
“妾有十足把握。”月姬輕笑道,“要不,妾先送到先生這裡來,讓先生把把關?”
“不必了,你去辦吧,越女社那邊交給我就行了。”我揮了揮手。
月姬行禮告退,在關上門的同時送進來一聲輕笑。
“你倒的確能夠容人。”寧姜道。
因爲翼軫的事,府裡很多人都不喜歡月姬,而且月姬負責的工作也的確容易引來人們的歧視。不過這樣也好,她對我的依賴性也就更大了。說實話,在所有需要開列工資的門客之中,月姬是我最放心的。她只要有黃金白玉綾羅綢緞就滿足了,不像有人要整個越國,也不像有人要虛無縹緲的自主……
我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跟魎姒說一聲,配合月姬把這件事辦好。”
“是,主!公!”寧姜拖了長音,轉而又道,“魏無忌如果真的那麼賢明,當上魏王之後不會對我們構成威脅麼?”
這就是弱者的邏輯啊!
“你仔細想想。”我道,“從大局出發。”
人往往因爲眼前的利害而忽略了大局,這就是時常會做蠢事的緣故。我沒有再跟寧姜多說什麼,讓人準備熱水,洗洗睡覺。
這些天因爲事情進展都還算好,團隊配合也比較默契,所以需要操心的事少了很多。我每天睡覺前都要複習一下在莊子那裡學來的心齋,雖然再也沒有那麼玄妙的感覺,但是對於睡眠質量確實有很大的提高。
過了兩天是吉日,魏無忌拜別了趙王、趙勝和我,帶着大票人馬前往碼頭。趙國和魏國的確太近了,只要渡過一條漳水就是魏國的領土。因爲魏無忌住在新城君府,所以我們作爲至交要送得更遠,遠到不差多遠就能看到漳水了。
送走魏無忌之後的日子就有些乏味了。唯一讓我精神一振的消息是從秦國傳來的,公孫起通過樓緩送了一封信到李兌手裡,是給狐嬰的,內容上說他在秦國已經出人頭地,站穩了腳跟,聽說我在趙國混得很不好,歡迎我去秦國投奔他。
他還得提到了他的新職位:國尉。
這個職位不是常設的,相當於總參謀長,用來肯定有統兵能力的將領。一個國家不會有兩個國尉,而現在全天下都知道秦國國尉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伊闕之戰打得無比驚豔,他的名字叫白起。
如果這個時候我還不能接受好友和敵人是同一個人的事實,那麼這封信的落款就足以讓我正視血淋漓的現實了。
落款是:咸陽故人白起。
我不知道出於何種心態,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這封長信。這次就不用糾結於白起的身份了。
白起在信中十分詳盡地講述了他升任國尉的經歷。故事很曲折,字裡行間充滿了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描述了他帶領數萬秦軍轉戰東國的偉大功績。韓魏聯軍在他的書信中成爲了一羣弱智廢物,被耍得團團轉。我對此表示贊同,但是對於他不敢正視伊闕之戰前半部分的失利表示遺憾。
“你記得公孫起吧?”我問寧姜。
回家之後,我跟他們講我在秦國的故事,公孫起作爲我的好友當然會被提及很多次。
寧姜點了點頭:“怎麼了?”
“他換了個名字,難怪這麼久都找不到他。”我道。
“你換了不止一個名字。”寧姜笑道,“這都還能聯繫上,真是天意。”
緣分啊!可惜是孽緣!
“他現在這個名字倒是很響亮,”我嘆了口氣,“叫白起。”
“白起?”寧姜當然知道白起的功績,“公孫起不是楚國人麼?”
“是啊,誰知道怎麼會去姓白氏。”我道,“伊闕之戰原來真是跟他對手。”
“要告訴他麼?”寧姜問道。
“告訴他?讓他知道自己對手是誰?”我忍不住大笑道,“現在他在明我在暗,正是大好形勢啊!日後若是再跟他在戰場上碰到,就可以陰他了。”
所以說,朋友反目之後最可怕,因爲你的一切習慣和想法,他都瞭如指掌。我跟白起雖然相處時間短,但是交流的深度卻非常人能及。這也是當然的,神交已久嘛,誰讓我從小就知道有這麼一位人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