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大難, 王夫人的身體每況愈下,除了和薛姨媽寶釵略說幾句,就悶在房裡吃齋唸佛。寶釵一心顧着丈夫和母親, 無法分心。家裡一應大小事都憑趙姨娘作主, 倒也妥妥帖帖。
萬幸的是如煙、枕墨、長生和福貴, 當初都和趙姨娘羈押在一處, 如今也沒有分散。
賈政素來不善理家, 現在也少不得將家中當差的幾個人叫來,籌劃着接下來的居家用度和謀生計的事情。房子田產都是抄家之前安排好的,賣兩府房子分得的銀子還能支撐些日子, 比起賈府其他人,算是寬裕多了。
趙姨娘時時安慰王夫人和寶釵道:“當初我們在南昌府, 雖說住的略好些, 有身份些, 手裡可差遣的人多那麼幾個,其實過日子也是現在這樣。咱們只要安頓下來, 把田地經營起來,清貧日子過着也未爲不可,我和枕墨、如煙還可以做些針線活補貼家用。”寶釵點頭稱是,王夫人卻日甚一日的消瘦下去,身子也漸漸撐不住, 以至於常常纏綿牀榻了。每每看着寶玉渾渾噩噩的身影, 她就彷彿心上壓着石頭, 喘不上氣來。
北靜王輾轉打聽到寶玉住處, 親去探望, 寶玉卻木然看着前方,由着賈政引着他行禮, 並沒有什麼話說。北靜王示意賈政退避,私下裡拉着寶玉的手:“你是傷心難過呢,還是真的癡傻了呢?”寶玉直勾勾笑着:“都一樣。”
北靜王道:“我已經聽說你的表妹林姑娘不在了,心裡惋惜了好一陣子,到底我們無緣。”聽了這話,寶玉的眼淚卻一行行滾落:“林妹妹……”
北靜王便知他並非全無意識,因說道:“她是有福的人,若是受那牢獄之苦,更怕遇着拐賣搶掠的,爲奴爲婢的,又如何受得住?上天不忍她受委屈,所以讓她先走一步,你要高興纔是。”
寶玉悽然一笑:“帶走她一個,何必留下我!她做神仙去了,我要這勞什子命做什麼!”
北靜王佯嗔道:“你怎可說這種不忠不孝的話!且不說聖上對賈家到底格外開恩,就說你父母目下只有你靠得住,你不重振家業,還成日這樣惹他們憂心,你心裡過得去嗎?聽說你母親已經病得很厲害了,滿府人誰心裡不苦?你多少也該收斂着些纔是。倘若聖上念及舊情,看你這個樣子,心也灰了。再說我又怎麼會眼睜睜看着你受苦不聞不問呢?凡事放寬心纔好。”
寶玉也不作答,北靜王臨別吩咐人留了些銀子在桌子上,出去向賈政告辭,滿腹悵惘地走了。
這天,賈政得了消息,說迎春在孫紹祖家大病一場後,又遭受夫家毒打,竟一命嗚呼,草草亂葬了。和趙姨娘嘆息着,本想瞞住王夫人,誰知薛姨媽聽到了,就說出去了,王夫人聽了又是伏枕痛哭,加之又聽說惜春已出家爲尼,任誰也勸不動,鐵了心遠離紅塵,越發讓王夫人心內如刀絞。她尊貴一生,怎受得住一個個殘酷的消息接踵而至!
煎熬到了中秋前夕,王夫人強撐着沐浴禮佛,叫來了身邊所剩的幾個人,對薛姨媽說:“妹妹,不成想咱們家也落得如此境地!蟠兒的刑期也近了,往後你就靠着寶釵吧,早知如此,我也不該苦心把這孩子配給寶玉,白白糟蹋了她!”又拉着寶釵的手:“好孩子,難爲你了,寶玉以後交給你了,好不好都是你的丈夫,看你的造化吧,我到天上去保佑你!”
寶釵抹着眼淚:“姨媽,快別這樣說,撐過去,好日子在後面呢!”
寶玉雖魔怔,見王夫人此時的情形,跪在地上只是鼻塞喉咽,眼淚直涌,趴在牀頭挨着王夫人的臉。王夫人垂淚道:“我的兒,疼了你一場,萬料不到……咱們家是這種結局,你心裡是明白的,娘只盼着你快快好起來,你父親老了,這個家能靠誰呢?”
賈政道:“別說喪氣話,現在這樣過着不也挺好嗎?我早就想過田園生活,現在如願了,你也說過尋常人家的日子多舒心啊,現在你只管休養着,再也不必時時操心許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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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的臉上現出溫柔的笑容:“存周,我到你家幾十年,享盡了福,能嫁給你這樣端方的人,是我的幸運。你不必寬慰我,我知道自己走到盡頭了,往後和趙姨娘好好過下去,寶玉不知將來能否爭口氣,還請老爺你多多照顧栽培,他往後就沒有娘了!”
賈政心裡一酸,輕聲道:“你放心吧……”
王夫人的眼裡閃着從未有過的亮光:“存周,從前我做錯了一些事,都是因爲愛你,看在這個份上,請你原諒我!我這一生,都是把自己全部交付給你,從無二心,當着這些人的面,我也不怕說出來,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我這幾十年,都是深深愛着你的,到現在也還是愛你,放心不下你……”
趙姨娘聽了這話,眼淚流下來,王夫人又說:“蘭兒像是個好苗子,雖然他們母子現在單獨過,你們還是要時時去看看,多接濟些,到底是我的孫子!”賈政忙點頭。
王夫人閉上眼,略平息了會兒,對着趙姨娘伸出手去,趙姨娘忙上前去握住:“太太!”王夫人垂淚道:“妹妹,我當初害了你,這些年我念經懺悔,希望妹妹不要記恨。往後這個家要勞你費心了,特別是老爺的身子,還要你多調理着。寶玉和寶釵,還有我妹子,你也多記掛着些吧,你是個善人,我抄的《金剛經》在腳邊箱子裡,送給你吧!”
一時間,王夫人又說渴,問有沒有蔘湯,又自說自話道:“都什麼田地了,哪來的參!”寶釵驚道:“太太這怕是迴光返照……”
果然,僅有的一點人蔘找出來,王夫人已經氣息奄奄了,咬着牙關不肯閉眼,滿屋子看,像是捨不得世上的一切。
寶釵和薛姨媽湊過去偎着她,趙姨娘替她換衣服,枕墨和如煙忙着替她擦洗,王夫人用最後的力氣囑咐着:“存周,給蕊兒一個名分吧……她……也不容易……”賈政一點頭,她就帶着笑意嚥了氣。
王夫人的喪禮是賈政和趙姨娘操辦的,孝棚撐起,白紙滿院,入殮停靈,迎來送往,守靈哭靈,足足忙了半個多月。還沒喘口氣,薛蟠行刑的日子也到了,寶釵和薛姨媽雙雙昏厥,幾個月都沒法緩過來。
直到開了春,賈政擇吉日將趙姨娘扶正,此時趙姨娘正式成爲賈政的妻子。
賈政見趙姨娘自從到了鄉野,每天不施脂粉,素服布衣,爲了全家的生計忙裡忙外,因說道:“蕊兒,你如今也是個正經太太了,好好過幾天清閒的吧,事情交給他們做!”蕊兒道:“做了主婦,怎麼能自己閒坐,我一樣都不放心!我說你也趕緊的把你原先的書生氣收一收,不要心裡一點數都沒有!”
賈政笑道:“好好好!以後都聽你的!”
趙姨娘道:“那你還不去看看寶玉好些沒,查查環兒的功課!實在閒得慌,你去看看蘭兒他們孃兒倆也好啊,天天杵在我跟前做什麼!”
賈政笑道:“遵命!夫人說的是!”
從李紈、賈蘭母子那裡回來,賈政說:“我還順路去看了璉兒,平兒當了太太比你還忙,她對巧姐兒真像親孃似的。你還別說,璉兒對鳳姐兒一直不服,現在對平兒這樣溫柔的倒是服服帖帖的,在家裡修屋頂,又是囤柴火,不知道的誰信他是賈府的公子哥呢!”
趙姨娘問:“巧姐兒也大了,璉兒給她定親了沒?”
賈政道:“我正要說呢,那個劉姥姥莊上有個大財主人家,見過巧姐兒避難的時候,也知道咱們賈家的事情,要求娶巧姐兒呢!還說巧姐兒千金貴體,是綾羅綢緞裹大的,不像鄉下土財主,還請不要嫌棄呢!”
趙姨娘笑道:“真真這孩子有福氣!鳳姐兒當初對劉姥姥好,現在福報都給了孩子,她也可以瞑目了!那家的兒子人怎麼樣呢?”
賈政道:“璉兒就這一個獨生女,也顧不得什麼禮節,親自去那家看了,說那個孩子長得也是一表人才,還肯讀書上進,人也謙恭溫柔,滿意得很呢!別看人家不是我們這樣的公府出身,家裡也有幾千頃地,幾百頭牲畜呢,銀子錢也不少,只是沒什麼咱們家往常那些稀奇玩意兒罷了。人家還討好着璉兒說,不要瞧不起他們,他們若是娶了巧姐兒,保管全家對她好。對了,璉兒現在手頭好些,把劉姥姥爲了贖巧姐賣屋賣地的銀子給她了,現在劉姥姥家裡也有幾畝好地,還打了井,種些瓜果菜蔬,還能賣點錢呢,根本吃不完!”
趙姨娘笑道:“好人有好報!這是她的造化!蘭兒想必還是那樣用功吧?”
賈政道:“他又進了學堂,日夜苦讀,他母親也是含辛茹苦,將來不會差的。”又指着寶玉的房間:“寶玉如果好起來,那就更好了!”
趙姨娘道:“不要心急,他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