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沒有回戶部衙門,而是叫轎伕直接回高府。
高儀和葛守禮緊跟其後,三頂轎子從南華門出來,穿過長安大街,幾乎同時到達高府。
三人下了轎子,高拱一馬當先走在前面,高儀和葛守禮緊跟其後。
高拱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大步流星,走得火急火燎。
高儀和葛守禮提着前襟,一路小跑,亦步亦趨。
高府的僕人看着三人同時回來,覺得很是奇怪,但是看到高拱臉上的神情,紛紛退到兩邊拱手行禮。
三人一前兩後,走進大門,繞過照壁,穿堂過院,一直到後院,裡面的家眷姬妾看到後面的高儀和葛守禮,嚇得連連躲在起來,又心生好奇。
高拱咣噹推開一間房門,徑直走了進去,站到屏風後面,大聲道:“來人,給老爺換衣服。”
一位妾室和兩位婢女從旁屋走了出來,在屏風後面給高拱換衣服。
高儀和葛守禮站在門外,盯着屏風,不着急,也不出聲。
過了十來分鐘,高拱換了一身家居常穿的湖綢直綴,戴着四方平定巾,提着衣襟走了出來,看到高儀和葛守禮兩人身上的官服,突然愣住了,擡頭看了看天色,還早。
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又轉了回去,重新轉到屏風後面。
“給老爺換身新官身常服。”
妾室和婢女不敢多問,又連忙給他換上一身嶄新的硃色團領衫盤補官服,戴上一頂烏紗帽。
高拱重新走了出來,高儀和葛守禮對視一眼,覺得很是奇怪。
老高靠換衣服來發泄心中的煩悶和怨氣?
管它呢,只要他不犯渾作妖,就由他去。
高拱在前,高儀和葛守禮在後,來到三人常坐的書房裡。高拱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高儀和葛守禮在兩邊坐下。
僕人端上三杯熱茶,擺在三人跟前,縮着脖子嗖地一聲就退出去了。
高儀試探着問道:“肅卿啊,你的氣消了嗎?”
“消氣?老夫怎麼敢有氣啊!老夫當時只是萬念俱灰。”
萬念俱灰?!
高儀和葛守禮大吃一驚,這麼嚴重。
葛守禮在路上也琢磨出這件事不簡單,嘆了一口氣說道:“新鄭公啊,你當初不該在太極殿上讓馮保下不來臺。”
高儀也明白過來,捋着鬍鬚說道:“閹寺小人,睚眥必報。當初新鄭公在太極殿上狠狠得罪了馮保,今日他趁着你緊要的關頭,來上這麼一出。
唉,難堪啊,確實難堪啊!”
高拱仰着頭,喟然嘆息道:“我高拱爲官數十載,何曾受過如此大的恥辱!閹寺小人,老夫與他誓不兩立!”
高儀連忙勸道:“新鄭公,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只要入了閣,立穩根基,自然就能與馮保小兒周旋到底。
閹寺小人,終究不是正途大道,不足爲患啊。再說太子英明,不會被閹侍蠱惑,新鄭公不必擔心。”
高拱長嘆一口氣,“是啊,太子英明,怎麼會被閹侍蠱惑呢!”
西苑的太子殿下,就是太英明,我有些吃不消啊!
高拱爲官數十年,又曾經身爲裕王府侍講“總教頭”,跟嚴黨一系鬥來鬥去,維護着裕王,官場爭鬥的套路還是懂的。
雖然脾氣太急,有時候一上頭就不管不顧。但是冷靜下來,細細一琢磨,很多事情都能想得通。
太子殿下跟先皇嘉靖帝一樣,城府深沉,十分精明,身邊用的那些內侍,各個都聰慧能幹,但沒有一個敢肆意妄爲的。
馮保身爲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提督東廠,權傾朝野,可他肯定不敢揹着太子做出皇史宬三子在左順門擺碗乞討的事來。
他真要是敢那麼做,太子在太極殿當場就會察覺,二話不說就會叫人把他拿下。
如此看來,馮保是奉了太子的意思,“恰到好處”地搞了這麼一出,目的就是要敲打自己。
爲什麼敲打自己?
難道自己頭鐵,嘣嘣的敲起來好聽?
高拱在換衣服的時候就想明白了,太子殿下是不滿朝中有人還在揪住整飭諸藩宗室的新法不放。
這些人接連上疏,打着徹底剷除宗室弊政的旗號,想堵死宗室參政的路子,這讓太子殿下很不高興。
他現在的思路很明確,多管齊下,扶植新舊勳貴、國子監、宗室,拼命地往中樞和地方摻沙子,牽制科試出身的“正途”文官。
高拱雖然也站在士林文官這邊,但他更需要考慮自己的切身利益。
科試正途文官們雖然人多勢衆,卻是一盤散沙,分成大大小小几十個派系,還派中有派。
高黨裡,高儀和葛守禮關係並不和睦,高儀、葛守禮跟張四維、王遴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裡。
現在朝中也沒有楊榮、楊士奇、楊溥、李賢、商輅、楊廷和這樣冠絕羣英的領袖人物,能把大家捏合在一起,擰成一股繩。
高拱很清楚,朝中已經有很多正途文官,爲了自己的利益,亦步亦趨跟隨太子殿下。
那自己爲何要去當那個絆路石呢?
一不小心就會被碾得粉碎。
自己追求的是建功立業,名存青史,不是身敗名裂,黯淡離場。
高拱看了一眼高儀,想着如何跟他說,不要再在諸藩宗室上搞事了。
葛守禮在一旁說道:“新鄭公入閣,司禮監有馮保在內作梗,還是很麻煩啊。”
高儀不服氣地說道:“而今司禮監,內閣票擬由陳矩彙總,督理處由李春通稟,馮保名爲掌印,更多的事務在東廠。
新鄭公得罪他就得罪了,他又不能在司禮監一手遮天。”
高拱捋着鬍鬚,還在斟酌着字詞,想着如何勸說高儀,不想他反過來說道:“新鄭公,你此前跟宮裡的萬福關係不錯嗎?可以通過他,與司禮監裡的陳矩、李春幫忙搭搭線。
內廷司禮監沒人,新鄭公在內閣就會束手無措啊。”
高拱搖了搖頭,敷衍地說道:“不着急。”
高儀急了,“怎麼不着急?新鄭公,現在太子對此事的態度,我們不得而知,爲何?苦於內廷無人啊。
要是內廷有人在殿下面前幫我們轉圜幾句,又或者遞一兩句訊息出來,省卻多少煩惱。”
高儀自顧自地繼續說着。
“新鄭公,就算左順門一事,太子就此放過,可你入了內閣只是第一步,你要想有所作爲,必須要內廷有人幫忙照應,要不然你的票擬進去就被否了,這閣老做着有什麼意思?”
葛守禮從高拱漫不經心的神態裡看出些什麼來,故意問道:“新鄭公,你怎麼換了一身官常服?”
高拱隨口答道:“有什麼問題嗎?”
高儀也瞥了葛守禮一眼,看你問的什麼問題,沒看我們在這裡討論要緊的事嗎?
當下還有什麼事比高肅卿入閣要緊?
葛守禮繼續問道:“新鄭公,老夫看你進屋換了一身直綴,出來後察覺不對又換了一身官常服,可有什麼說法?”
高拱從葛守禮的話裡聽出,他察覺到某些跡象,笑了笑,“老夫在等人。”
高儀和葛守禮同時都愣住了。
“等人?新鄭公等誰?”
高拱長嘆一口氣,“如果此人來了,今後的事情都好說,我老高也不用再回鄉讀書。要是此人沒來,就萬事皆休!”
高儀和葛守禮面面相覷,不明白高拱話裡的意思。
寂靜了幾分鐘,有管事在書房外稟告。
“老爺,有客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