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走進裡間,在上首坐下,不急不慢地看完急報,然後放到一邊。
“先等內閣的票擬吧。”
“是。”
“黃公,請坐,我們說些私己話。”
朱翊鈞指了指旁邊的凳子,雙手籠在袖子裡。
“謝殿下。”黃錦在凳子上坐下。
“黃公,你伺候皇爺爺一輩子,年事也高,按理說應該養老榮休。你的府邸宅院,父皇也賜下。只是父皇的性子”
朱翊鈞停了一下,繼續說道:“萬鈞重擔全交給了本殿。可本殿年少,許多事考慮不周全,需要黃公這樣老成的人幫襯。”
黃錦微低着頭,靜靜地聽着。
“而且這內廷外朝,有些人不把我這十三歲少年當回事,需要黃公幫我壓壓陣腳啊。”
黃錦擡起頭,“殿下這麼說,折煞老奴了。”
朱翊鈞看了他一眼。
沉寂如水,長長的眉毛低垂耷拉着,跟老壽星一樣。深邃的雙眼有些渾濁,臉上的皺紋也多了許多。
皇爺爺去後,黃錦老了很多。
確實該放你出宮去養老,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還需要伱幫忙再頂一頂。你在皇爺爺身邊,經驗老道,許多事,需要你幫忙做。
“黃公,召高拱回京的詔書發出去了嗎?”
“殿下,發出去了。”黃錦有些疑惑,“殿下,召回高拱,此事可以再緩一緩。”
朱翊鈞搖了搖頭,“不能緩。現在朝堂上,徐階一黨獨大。上面又沒有皇爺爺鎮住他,本殿不知道老謀深算的徐階,到底會怎麼想。”
黃錦瞭然地點點頭:“殿下,高拱心急如火,一回京恐怕會多事啊。”
“多事就多事。朝堂上要是死水一潭,反倒不好了。高拱此人,自負大志,頗有才幹,他想做事,就讓他做。”
黃錦有點摸不透朱翊鈞心裡的想法,想了想提醒道:“只是高拱想要做事,就得攬權啊。”
“那就讓他攬好了。不放權,又想叫下面的人辦事,能辦得成什麼事?本殿能把權放得出去,也能收得回來。”
黃錦還是有些擔心,“老奴就是擔心,高拱此人不能容物。殿下讓他一步兩步,他會得寸進尺。”
朱翊鈞毫不遲疑地答道:“那就讓他連寸都沒有!”
黃錦一時間無言以對,太子殿下,真得比先皇要堅毅果敢得多啊。
朱翊鈞放緩了語氣,“黃公,紫禁城裡,你要幫忙多看看。萬福是個老實人,既要替父皇母后看着紫禁城,又要隨身伺候父皇,有些力不從心。
本殿擔心,他要是一疏忽,讓某些人有機可乘,那就麻煩了。你是內侍嘴裡的老祖宗,你得幫幫他。”
黃錦聽懂了朱翊鈞的話,恭聲道:“殿下,過後老奴自去找萬福,與他商議商議,傳授些竅門與他。”
“那就好。”朱翊鈞話題一轉,轉到司禮監,“司禮監也該整飭。它是內廷最要緊的地方,替父皇批紅。父皇信任兒臣,把司禮監交給兒臣看管,本殿自然要承擔起責任來,把它看好了。”
黃錦知道下面會有安排,靜候不語。
“滕祥和陳洪,心野了。丟下司禮監的事,只知道往紫禁城鑽,圍着父皇打轉。那不行,這多耽誤事。
國事重要,由不得他們如此懈怠!黃公,請你跟滕祥和陳洪說,要不調去紫禁城,跟孟衝一樣隨身伺候着父皇,要麼就老老實實留在司禮監,把事情管起來。”
“是。老奴這就去跟他倆說。”
朱翊鈞看了黃錦一眼,語重深長地說道:“其實本殿最信任的還是楊金水,他要是在司禮監,本殿就不用這麼擔心了。
只是他太能幹了,東南真得離不開他啊!等等吧,等幾年,東南那邊徹底穩住了,本殿會把他調回來,到時候黃公也就能輕鬆了。”
黃錦連忙欠身答道:“殿下實在是厚愛金水了。”
他當然知道這是朱翊鈞在向他許諾,楊金水會接過他的衣鉢,以後由楊金水替他養老送終,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不過黃錦聽到那句“等幾年,東南那邊徹底穩住了”,心裡忍不住咯噔一下。太子殿下心計深沉,怕是要超出先皇陛下。
他說的徹底穩住,到底是怎麼個章程,真得猜不到啊。
但黃錦心裡隱隱覺得,按照太子的手段,不死一批人,東南怎麼穩定得下來。
比如山西,殺了那麼多官紳軍民,纔算“穩定”下來。
內閣議事堂裡,徐階坐在上首,李春芳、張居正分坐在兩邊。
嚴訥在去年就告老還鄉,郭樸在國喪期結束後也請辭回鄉,現在內閣就只剩下首輔徐階,李春芳和去年剛補入閣的張居正。
“元輔,內閣一下子少了兩位,我跟叔大真忙不過來,你得跟皇上說說,再補幾位閣老進來。”
徐階看了一眼李春芳,跟皇上說有用嗎?
皇上擺明了不想管事,只想在百花叢裡採蜜。這種大事得跟太子殿下說。
跟他,你比老夫熟啊!
“是啊,一下子去了養齋公和景輅公,我們分擔的內閣事,一下子就多了。子實,皇上說了,除了理藩院,吏部的事,你多管管。
叔大,皇上也說了,兵部的事,你多看顧着。現在趙大洲去了都察院,他老成持國,執掌都察院,上下放心。現在刑部、禮部、工部、戶部都缺人管啊。”
張居正欠身拱手道:“元輔爲何不把這些事都管起來?”
徐階擺了擺手,“我老了,精力不濟,管不了這麼多事,就管個禮部吧。其餘的等高新鄭回來再說吧。
對了,有朝臣紛紛上疏,舉薦陳逸甫(陳以勤)和殷正甫(殷士儋)入閣,老夫是舉雙手贊同的。殷正甫公正廉明,管管刑部最好。陳逸甫勇於任事,管管工部再合適不過了。”
李春芳和張居正心裡一笑。
徐階的心思兩人也隱隱猜出來了。
“不過這事老夫說了不算,得裡面批紅出來纔算數。好了,閒事扯完了,兩位,手頭上有什麼要緊的事,需要大家議一議的?”
“元輔!”張居正先說道,“兵部接到遼東急報,建州右衛都指揮使王杲在國喪期間,不服王化,肆意挑釁,掠遼東數城,燒房屋數百,殺軍民上千罪行罄竹難書!
更可惡的是此廝居然公開張貼檄文,誹謗先皇,還公開擺宴,以示慶祝,無君無父,猖狂至極!”
徐階大吃一驚,“先皇龍馭賓天,諸藩皆守臣禮,俺答汗還派了使者來弔唁,就連圖們汗,也暫息兵火,派人前來弔唁。
居然還有如此不識天威,不明禮教之物?如此猖狂,難道不知我大明天威煌煌,兵戈鋒利嗎?
快,快把急報給老夫看看,王杲到底怎麼個喪心病狂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