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租居的院子裡,舒友良見到海瑞,忍不住開口問道:“老爺,楊小哥能保出來嗎?”
看到海瑞臉色發黑,一言不發,嚇得一跳,“什麼!楊小哥沒了?我就說吧,天底下最兇險不過就是窮人進大牢,站着進去,躺着出來。
唉,當年我父親和族中長輩因爲欠租被抓進大牢,才幾天就報了個暴斃出來。家破人亡啊,想要誰家破人亡,就把他往大牢裡一送。比丟進鬼關門還要兇險啊。”
舒友良絮絮叨叨說了一通,擡頭說道:“老爺,人沒了,王督憲給的疏通錢要不要還?我看還是不要還了。人又不是我們弄沒的。
我們巴巴地走海路繞到東邊,爲了救人,老爺你在船上差點連苦膽都要吐出來。我和四位軍校哥兒,都穿爛了好幾雙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
“休得再胡說八道!”海瑞不滿地呵斥道。
舒友良雙手一攤:“老爺,我知道你什麼事都看不順眼,看在眼裡,怒在心裡,恨不得把一切妖霾鬼祟滌清。
老爺,這世道就是這樣,慢慢來,不要着急。而今太子英明,勤政愛民,下面又有老爺、王督憲這樣的好官,日拱一卒,時清一步,總有天下清平的的一天。”
海瑞看着舒友良,欣慰地說道:“友良啊,成了家,有了子嗣,就是不一樣,沉穩,也知道思前想後了。”
舒友良嘿嘿一笑:“老爺,我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就是塊頑石,也該開竅了。”
“是啊,你跟着老夫也三十年了,老夫也快古稀了。”海瑞默然一會,轉頭對胡廣生說道:“胡軍校,你跟舒友良一起去找齊興安,商議營救楊雲鵬楊哥兒的事。
我跟田生、張道去城外,找那些朝山進香的百姓們聊聊。趙寬,你留在家裡待命。”
胡廣生想了想,海瑞這個脾性,確實不適合摻和到蠅營狗苟之中去。
跟其他三位翊衛司軍校田生、張道、趙寬交換眼神,點頭應道:“好的海老爺,我們分頭行事。”
海瑞依然是商賈賬房先生的打扮,田生和張道是隨從打扮,三人僱了一輛騾車,拉着四桶叫小飯館燒好的涼茶,出了泗水縣城,來到城北八里鋪,這裡是北上泰山的要道。
找了個涼棚,就近僱了位粗使老漢,把四桶涼茶擺好,讓他招呼過路香客們。
“李老爺行善,燒好了解暑涼茶,香客們可隨取隨喝,不收分文。”
在周圍席地而坐的香客們馬上圍了過來,有的拿着隨身攜帶的破碗、水囊、竹筒,請老漢打一瓢;有的連碗都沒有,求着老漢,輪流用那幾口陶碗喝。
喝完涼茶,香客又分坐在陰涼處,歇息一會。
他們有老有少,男多女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都是困苦百姓。
海瑞走到他們中間,撩起粗布衣衫,席地而坐。香客都知道他是行善的好人,見他粗布舊衫,覺得他更是大善人。
自己都不寬裕,還擠出錢財來燒涼茶施捨給大家。
大家都含笑地跟他點頭打招呼,海瑞掃了一圈,選了位六十多歲,跟他年紀相仿,看上去很精神矍鑠的老漢。
“老人家,你今年高壽?”
“不敢當,今年四十六。”
海瑞有些尷尬,看着比自己還要年長,其實年紀不大,只是被苦難壓迫得如此蒼老,繼續開口問道。
“在下姓李,請問貴姓?”
“李老爺,小的姓吳,族裡排行老九,大家都叫我吳九。”
“吳九,你是哪裡人?”
“曲阜吳家莊人。”
“哦,那你家裡幾口人?”
“唉!家裡快沒人了。”
海瑞一愣,“怎麼了?”
“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快要餓死了。”
海瑞追問道:“家裡就沒有壯年嗎?”
“有兩個兒子,大的平日裡要沒日沒夜地給孔家種地,其它事也斷不了。
一會給孔家修葺府邸,一會要給孔家修牌坊,一會要修葺城牆,一會要疏浚河道。官府、孔府,什麼活都攤派到他頭上,沒有一刻歇息,生了病也要咬着牙硬撐,結果活活累死了。
小的剛成家沒兩年,去年臘月孔府年祭缺幾條大鯉魚,什麼與禮不合,上面的老爺一聲令下,下面的管事如狼似虎,逼着佃戶們大冬天的鑿冰下水,給孔府捕撈鯉魚。
我家老二也被逼得下了水,凍壞了身子,現在還躺在牀上,半死不活的。”
海瑞右拳緊握,又緩緩放鬆,開口問道:“難道孔府不管?”
“管什麼?都是佃戶們感念主家恩德,主動下水捕魚,跟孔府無關。這是縣裡老爺和地保老爺們說的原話。
我家世世代代是孔府的佃戶,要是惡了孔府,今天把田地收了去,明天我們就得餓死。”
“那小哥你這是?”
吳九流着淚說道:“家裡太苦,老大家的只好改嫁了,少個人吃飯就多個人活下來。留下兩個娃,都才七八歲,天天跟着我們老兩口下地,也幹不了什麼活。
老二家的要照顧躺在牀上的老二,還有兩歲的娃要養活。這日子眼看過不下去了。我趁着秋收還有一兩個月,去泰山進香許願,求東嶽大帝和碧霞元君開恩,賜我一家老小一條活路。”
說着吳九搖晃着掙扎起來,海瑞驚問道:“吳九,你這是幹什麼?不再歇息一會,跟着大家一塊走?”
“不了,我得早點趕路。九女關要收過關費,我走山路繞過去,能省點算點。”
旁邊有鄉人說道:“吳九,那條山路不好說,獵戶說有狼。還是走九女關,給孔家交點過路費好了。”
吳九想擠出一絲苦笑,可臉上愁苦太多,根本擠不出來:“交不起啊,有狼也得去。遇到狼,多少還機會逃得一條生路。
可這日子要是再這樣過下去,我們一家一點活路都沒有。”
海瑞站在涼棚外,看着吳九遠去的背影,緊握着拳頭,太陽穴上的青筋暴現,一直等到吳九的背影在山腳轉過不見,纔回到涼棚,一臉悲憤地對田生、張道說道。
“當年孔夫子在泰山側哀嘆苛政猛於虎,進而尋求仁政親民大同之道。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子孫後代千年後欺凌鄉里,兇狠賽過虎狼!
可悲可惱可恨啊!”
田生說道:“老爺,聽聞當代衍聖公常年居住京師,在太學求學,尚未回鄉。孔府由其它房執事。”
海瑞看了他一眼,喟然道;“老夫知道你的意思。爲尊者諱。當代衍聖公遠居京師,曲阜孔府這些腌臢事都是其它房執事所爲,他毫不知情,是不是?”
田生和張道對視一眼,面露尷尬。
衍聖公,天下讀書人敬仰的楷模,真要是爆出荼毒鄉里,如狼似虎的醜聞,真得叫人情何以堪。
“當代衍聖公已經二十多歲,不是幼衝之年。他享受着孔府的錦衣玉食,口口聲聲卻說對這些錦衣玉食的來處一無所知。
如此糊塗之人,如此毫無擔當之人,也配叫衍聖公?”
田生和張道聽出來了,海青天心裡起了三昧真火,動了真怒!
兩人唏噓不已。
此前在河南東邊州縣微服私訪,就聽說過東邊山東的情況,說世家豪右侵併土地,魚肉百姓,尤其是以曲阜孔府爲烈。
有人稱道,山東近半土地在孔府名下,近半百姓是孔府佃戶。
以爲人云而已,想不到進入兗州,親眼一見,孔府在地方作威作福、荼毒百姓還超出了傳言。
這就是孔聖人的後裔?!
難怪天下世風日下,儒生士林從根子上就不正啊!
喝了涼茶,休憩得七七八八的百姓們三三兩兩站起。
“走了,走了,趕早走,儘早過了九女關。”
“聽說孔家要漲過關費了。”
“又漲,爲什麼?”
“還不是看着過關的人多,想狠狠撈一筆。”
“壞良心的玩意啊!”
議論的話隨着風吹過來,飄進海瑞的耳朵,就像耳光一下又一下地抽在臉上。
他閉着眼睛,長嘆一口氣,轉頭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