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7章 逆子啊逆子!
送走殷正茂,王一鶚、凌雲翼、胡僖等人坐船回長沙。
藍天中,陽光從雲層縫隙間投下來,如同撒下的金絲線。湘江蜿蜒在湘北大地上,猶如一條盤龍。
江面一行官船在嘩嘩船槳聲中,逆流而上,桅杆上的官旗嘩嘩作響。
“總督湖北湖南等處地方提督軍務糧餉兼督察政事王”。
“巡撫湖南地方軍政事兼督察司法事凌”。
“湖南承宣佈政司正堂布政使胡”。
前面的三面官旗可以讓湘江的魚都繞着遊。
在最大的官船船艙裡,王一鶚、凌雲翼和胡僖,聽着任博安的彙報。
聽完後,凌雲翼忍不住說道:“這個李珊,膽子真大,不僅敢暗地裡唆使山賊殺害稅吏,還敢慫恿生員罷考鄉試,喪心病狂,國朝前所未有啊。
任都事,相關人等,都抓捕了嗎?”
“回撫臺的話,相關人等,下官已經派人秘密抓捕,先全部拘押在喬口鎮警衛軍軍營裡,免得出意外。”
“好,果真是錦衣衛幹臣啊。本官出京時,正巧遇到錦衣衛新任鎮撫使蘇峰,機緣巧合,聊了幾句。
他說得王督憲所託,選派精幹能吏掌舵鎮撫司湖南差遣局。他再三猶豫,最後選定了你,還請得宋都使的特批,中斷了你學習班的學習,把你星夜派了過來。
想不到你初來乍到,居然破獲了這麼一份大功,本官是人在船上坐,功從天上落。”
衆人都笑了。
任博安連忙說道:“都是王督指揮得當,胡撫臺鼎力支持,加上屬下們用心賣力,這才僥倖破獲此案。”
王一鶚在一旁說道:“本官跟老蘇是老相識,從海公巡查淮鹽就認識了,一直有合作。這次他榮升鎮撫使,本官就跟他說,湖南局以後是刺探貴州、湘西、鄂西、川南土司情報骨幹,需要派個能人過來。
老蘇居然派了任博安下來,本官也是始料不及。不過看來,老蘇確實是費了一番心思,選了這麼位人才。”
“督憲過獎了。”
“功就是功,能力就是能力。
本督從其它渠道得知李珊作死,在暗地裡串聯罷考之事,還有打傷打死稅吏之事,就下決心要好好收拾它。
一邊寫了奏本急奏皇上,一邊叫任博安細查,沒想到這麼快就查得如此徹底,乾淨利落!不過洋山公,本督過幾天還要帶着任博安去辰州府,跟播州楊應龍的弟弟楊兆龍會面。
事關改土歸流的大事,萬不敢耽誤。所以這後面收尾的事情,就由洋山公處置了。胡藩司,還請多多協助凌撫臺。”
“下官遵命。”
王一鶚又說道:“布政司刑曹參政曹建忠,此前在武昌任湖廣清軍道時,與李珊有過仇怨。
警政廳都事嚴琢世襲永定衛指揮僉事,嘉靖三十五年武試中武進士,分揀到南直隸,然後跟着譚綸打了好幾年倭寇,又跟着傅應嘉打過辛愛。
隆慶元年以柱國勳位轉業回原籍,被任命爲湖廣警政廳副都事,分省後成爲湖南警政廳都事,兼提舉湖南警衛軍。”
凌雲翼笑了,“原來是柱國勳臣,那本官就放一萬個心了。王督憲、胡藩司、任都事,多謝三位,給凌某送上這麼大一份見面禮啊!
三位的恩情,凌某銘記在心。”
“洋山公/凌撫臺客氣了。”
凌雲翼目光閃爍,冷冷地說道:“海公在東南唱了一出三折大戲,海內矚目。王督憲放心,下官一定會按照你寫好的劇本,把湖南這齣戲唱好了。
這世上總有不識天命的瘋狗!下官最愛做的,就是痛打瘋狗,越瘋的狗,打起來才過癮!”
過了兩天,李珊府上的書房裡,清客甲和清客乙,正陪着三位三湘名士說着話。
一位是祁陽名士伍典,嶽麓書院學子,嘉靖三十五年進士,做過兵部車駕司郎中。
一位是他的好友,同爲祁陽的鄧球,石鼓書院學子,嘉靖三十八年進士,做過一任知府,因爲貪酷被彈劾丟官,回鄉做起縉紳來。
一位是巴陵名士李寧木,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做過知府和參政,吏部考察得罷軟、不謹,被免職。
回鄉後跟李珊敘了宗親,以叔侄相稱,聯爲一氣。
這三位都是進士出身,做過官,在湖南是身負一省孚望,是縉紳中的翹首。
三位家裡有的原本就是耕讀世家,現在成了跺一腳當地府縣都要晃三晃的世家;有的原本就是大世家,現在更加鼎盛。
五人在屋裡說着話,李珊在屋外遠處角落裡跟李貴說着話。
“都辦妥當了?”
“回老爺的話,都辦妥當了。在暮雲市碼頭,有河盜水匪意圖劫財,放火燒了船。六姨太連同貼身婢女、健婦等六人,連同護送的管事李六,合計八人,皆葬身火海之中。”
李珊雙眼閃着寒光,嘴角掛着濃濃的恨意。
“報官了嗎?”
“小的叫另外一位管事報了當地巡檢,然後巡檢報了湘潭縣。小的沒有露面,連夜趕了回來。”
“好,去賬房支五百塊銀圓。”李珊大方地說道。
“謝老爺的賞。”
“對了,老四這個逆子被警政廳的人抓了去。布政司六曹參政跟着胡老頭去接新巡撫,昨天才回來,沒人理事。
老夫索性讓那逆子在大牢裡吃兩天苦。
現在他們都回來了,你拿着名帖,去找人把逆子保出來。我李珊的兒子,再爛再臭,也不能任人拿捏。”
“是老爺,小的馬上去辦。”
“等會。不要去找警政廳姓嚴的都事,那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先去找禮曹葉參政,請他出面斡旋,找一找刑曹的曹建忠。
不管花多少錢,必須給我把老四弄出來。他在大牢一天,我李珊的臉面就被人踩一天。”
“遵命,老爺!”
李珊盯着李貴的背影看着,目光閃爍,不知在想什麼。
一直等他消失在院門李珊才轉身,走了十幾步,在書房門口停了,整了整衣衫,正了正四方平定巾,吸了吸氣,等了幾秒鐘,渾身上下瀰漫着浩然正氣,海瑞站在旁邊都相形見拙。
李珊推門進去,裡面五人聞聲轉頭一看,連忙起身拱手道:“世叔/世星公/東翁!”
李珊一臉和善,儒雅地拱拱手:“棘門先生、廉明先生、卜石公,今日請你們三位過來,是有要事商議。”
李寧木搖頭晃腦地奉承道:“世叔肩負三湘民望,凝聚楚地靈秀,但有所命,吾等晚輩學生,無不奔走無怨。”
伍典和鄧球在一旁出聲附和着。
清客甲和清客乙退至房間角落裡,陪着笑臉,神態跟青樓裡陪酒的歌姬舞女一般。
李珊矜持地淡淡一笑,說起正事來:“三位,鄉試就在四天後,大事可齊備?”
李寧木馬上說道:“世叔放心,都準備好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李珊點點頭,目光轉到伍典和鄧球身上。
伍典說道:“嶽麓書院學子羣情激憤,造勢已成,且安家費都早就發放到手上,具結書也簽字畫押,敢反悔是萬萬不能!”
鄧球說道:“世星公,石鼓書院你放一萬個心,學生也把他們都安撫好了。錢到手,具結書籤字畫押,敢反悔以後士林沒他容身之地。”
李珊又看向李寧木。
李寧木拍着胸脯說道:“世叔放心,嶽州、常德還有辰州、寶慶等地的生員,我都跟他們打好招呼了。安家費也發給他們頭領,按人頭髮下去。具結書也簽下了,量他們也不敢反悔。”
李珊滿意地點點頭,突然看到鄧球臉色有異,心頭一動,出聲問道:“廉明,怎麼了?”
“世星公,侯胖子這幾個傢伙不知道躲在哪裡。原本答應我們的安家費尾數也沒給我們,足足兩千三百塊銀圓,全是我自己掏錢出來墊付的。”
鄧球心痛得幾乎不能呼吸,臉上的肉扭曲在一起,顯得有些猙獰。
李珊知道讓鄧球從囊中掏錢出來,就是在割他的肉,連忙出聲安慰道:“不用着急。侯七這些孟浪子,肯定是醉倒在哪家青樓裡,等他們醒了,自然會現身。
廉明,用得着擔心他們不給錢嗎?就算他們不給,不是還有老夫嗎?”
鄧球連忙點頭:“對,對,有世星公擔保,學生一點都不擔心。”
要不是有你做擔保,老子墊付個毛啊!
李珊捋着鬍鬚,心裡有些不安。
老四這個逆子被警政廳抓了。侯契、匡鷲這幾個混蛋,以前跟老四是孟不離焦,老四被抓,他們也失蹤了。
這兩件事連在一起,透着一種怪異。
李珊心頭一動,顧不上還有鄧球等人在,問清客甲:“黎先生,山義坊那邊,你近日有沒有聯繫過?”
山義坊是白麪寨山賊安在長沙城的一個據點,表面上是賣山貨。每月清客甲去帶人去那裡收一次貨。按時日,近期他應該去一趟。
清客甲連忙說道:“老爺,說到山義坊,學生昨天按例去了一趟,大門緊閉,門口寫着東主有事。
山義坊時常關門,學生也不在意,就回來了。”
“那今天呢?”
“學生今天還沒去。待會就去。”
“現在就去!”李珊厲聲道。
清客甲不明就裡,但是衣食父母這樣吩咐,那就得去做。
他起身應道:“是,學生馬上就去。”
等他趕走到書房門口,咣噹一聲,房門被人從外面狠狠推開,把清客甲撞飛,在地上滾了兩三圈,然後躺在地上,瞪着眼睛,看着屋頂,傻了一般。
撞門的是李祺,他的侄兒,也是李府總管事。
李珊臉色剛沉下來,李祺喘着氣說道:“老爺,不好了。”
“怎麼了?”
“警政廳來人,說請老爺赴宴。”
“警政廳,赴宴,誰?”
“老爺,帶頭的說他是警政廳都事嚴琢,正帶着進來了。還有啊”李祺被口水嗆到,咳咳地猛咳起來。
“你這狗才,快些說啊。”李珊跺腳道。
“老爺,老爺,李貴,李貴”
“李貴怎麼了?”
“李貴出了府門,出了府門咳咳咳!”李祺着急說話,可是喉嚨被嗆又沒恢復過來,越急越嗆。
李珊急得恨不得上去一腳,把他肚子的話都踩出來。
“李貴出了府門,在街面上剛走幾步,就被警政廳的人按倒在地,抓了去。”
李祺終於把事情說清楚,李珊臉色驟變,心裡生起不詳預兆。
“世星公,李尚書啊,嚴某來請你了。”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隨着急促的腳步聲,身穿青袍、頭戴對摺巾的嚴琢走了進來。
身後跟着十幾位身穿藏青色的警服,上衣下褲,扎着皮帶,圓檐帽,紅領章。前面幾位腰裡配着短銃,其餘的揹着滑膛槍。
嚴琢一眼看到了李珊,也看到他身後的伍典、鄧球和李寧木。
“哦,三位真的都在啊,省得我在叫人去別處請。世星公,三位,請吧。”
李珊鐵青着臉說道:“嚴都事,你無緣無故地請我們吃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我們不去!”
嚴琢嘿嘿一笑,“請你們?我寧可請路邊的野狗,也不會請你們吃飯。哦,忘記說了,這頓飯是凌撫臺請諸位,所以你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凌撫臺爲何請我們吃飯?”李珊眼珠子亂轉。
“世星公,去了不就知道了嘛!”
嚴琢揮揮手,有警員上前,兩人一位架着李珊四人往外走。
這樣請客,真是太粗俗了!
嚴琢一轉頭看到兩位清客,“你們也在啊,正好。來人,把這兩位抓起來!”
李珊四人被警員架上馬車,稀裡糊塗地來到撫臺衙門,又糊塗稀里地被帶到衙門裡中院,這裡聚集了三四百人,有長沙知府、長沙善化知縣,有三司都事以上官員。
還有兩百多位縉紳,都是三湘世家代表。
李珊敏銳地發現,從街面開始,到衙門門口,再到前院、中院,站滿了警衛軍官兵,穿着新式軍裝,荷槍實彈,一派肅殺氣氛。
李珊心裡打顫,凌雲翼這是要給自己擺什麼鴻門宴?
凌雲翼穿着錦雞補子緋袍,頭戴烏紗,在胡僖等人簇擁下走了出來。他站在臺階上,比衆人高出半截身子。
目光掃了一圈,呵呵一笑。
“本官凌雲翼,新任湖南巡撫。本官還沒上任,有人就備下了大禮。爲了對抗朝廷稅務檢查,指使豢養的山賊,打死打傷稅吏。
還早早籌劃好,煽動唆使五百六十名生員,罷考今年湖南的鄉試!呵呵!”
李珊耳朵嗡嗡的,就像一萬隻蜜蜂鑽進了他的腦子裡。
凌雲翼雙手扶着腰帶,冷笑道:“本官是刨了你家祖墳,還是睡了你們的親孃,居然備這麼大的禮來迎接本官?
李珊,世星公,你倒是說一說啊!”
李珊渾身一個哆嗦,他突然悟了。
逆子李莨早幾天就被警政廳抓了,然後這個逆子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
逆子啊!
家門不幸,怎麼出了你這麼一個逆子啊!
李珊癱坐在地上,淚水鼻涕在臉上橫流,萬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