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慎獲瞭如此戰功,理所當然的,鳳紫泯應該在今天,也就是現在,親自去迎接他。鳳紫泯剛剛一動,他的龍袍袖子便被雲裳抓住,雲裳搖了搖頭,低聲說,“一個北侯已經足夠顯耀,陛下不可。”
她因着酒醉,所以說話也不是十分的連貫,卻難得她這個時候還能思考問題,還能說出這樣的勸告性質的話來。
鳳紫泯停了一停,雲裳說的不錯,陸家已經有了一個握着兵權的北侯陸燦,他今日又賞賜了陸慎一個驃騎將軍的官職,此時若是再親自出城相迎的話……這光耀也委實太過大了些個。
低頭讚許的看着她迷離的眼神,竟然在看着她的時候,忘記了自己剛剛想要說的話。紅櫨一見這架勢便瞪大眼睛朝亭奴求教,亭奴微微搖了搖頭,一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趕緊離開。兩個人默契的很,一個轉身,都走了。
綠倚閣裡,此刻才當真稱得上是偎紅倚翠,雲裳的緋紅色衣裙在他的龍袍陪襯下,竟然又比之前更加豔麗了幾分。
她眼中尚有未擦淨的淚水。
看的他好不心痛,鳳紫泯輕輕捧起她的臉,在心裡告誡自己,就這一次,就這一次跟隨着自己的本心走,就這一次……
他的那張陰鷙的臉在這一會兒散出來的,是讓人溫暖的且迷亂的柔光,雲裳呆呆的看着他,他和他的脣距離自己越來越近,近到連彼此的呼吸都能被感知。他漸漸急促起來的呼吸,讓雲裳昏沉沉的腦袋裡驀地爆出一點清靈。
在緊要關頭的一個剎那,她的手推開了鳳紫泯。
雖然力量不大,卻足夠讓鳳紫泯的臉色僵硬。
“我雖然有些難過,卻也還不至於做出立刻左右逢源的事情來。”她閉了下眼睛,真奇怪,剛剛鳳紫泯對自己想要做這種事情的時候,她的腦子裡居然一下子跳出來一張涎皮賴臉的臉孔,和一對標誌性的桃花眼。
這讓她覺得她是個不貞的女子。
鳳紫泯此時也冷靜了下來,看着她笑了下,卻透着無限的無奈,果然還是太快了,這樣的快,會嚇到她。
“陛下雖然不可親自出城迎接,但是,在銀安殿裡擺擺酒席接風洗塵還是可以。”雲裳巧妙的將話題拽回到了剛纔。
鳳紫泯點了下頭,對着外頭說道,“紅櫨,今晚在銀安殿準備酒席,爲陸將軍接風洗塵。”
紅櫨應了一聲,立馬走了,走之前還不忘戀戀不捨的亭奴說道,“聽着點發展到哪一步了,回來給我講講。”
雲裳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我也走了。”
鳳紫泯苦笑着拉了她一把,她身子一軟,跌進他的懷裡,忽然闖進來的軟柔讓鳳紫泯身上一僵,輕輕攬住她的腰讓她不至於跌倒,“喝成這幅樣子,還能自己走麼?今天晚上陸慎的接風宴席你來不來?”
“自然來的。”雲裳身上軟弱無力,腦子裡還算明白不糊塗,點了點頭,眼睛裡盈盈的一團水汽還未退淨,“當然要來的,你不知道,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她說着忽然笑了起來,有點壞壞的,手指不老實的放在了鳳紫泯的下巴上,撓了一撓,鳳紫泯苦笑着將她的手扒拉開,“調皮。”
“你有白頭髮了。”她忽然盯住鳳紫泯的鬢角,有點恍惚,鳳紫泯纔多大歲數呀,居然就早生華髮了。
鳳紫泯一呆,又是一串苦笑,大概再過幾年,他和她就真的成了一個絕代風華,一個白髮蒼蒼。
“就在綠倚閣裡休息,到了晚上開宴的時候,我會叫亭奴來叫你。”將雲裳安頓在綠倚閣的臥房之中,鳳紫泯一直想做的事情,終究是沒有做成,她的頭在靠着枕頭的一瞬,便已經睡了過去。
“陛下,陸將軍已經進宮城了。”亭奴聽完小內侍的稟報,不敢耽擱,立刻跑進來稟告,實際上,他也有點擔心,鳳紫泯會在雲裳酒醉的時候,做出什麼不君子的事情來。
入夜得到時候,已經進宮拜見過皇帝反而陸慎重新換上一身宮服,在入宮的時候他解下了腰間的佩劍遞給了身邊的隨從。
剛剛打了勝仗的陸將軍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仍舊是冷面冷心的一幅凍死人的模樣,偏偏宮裡的小姑娘們都喜歡這樣的調調兒,爭先恐後的圍攏過來,打算一睹陸大人的風采。他的兄長伴在他的身旁,好像是一滴安靜的水珠一樣,跟着自己風光正盛的弟弟往宮裡走,別人對他們兄弟的眼神到底是什麼,他根本不在乎。
此刻,冷面冷心的陸將軍正在琢磨的,是下午回到自己府邸的時候,父親和兄長對自己說的話,因爲他之前和那個人還有過點交集,所以他的父親,北侯陸燦特意叮囑他對無憂公主一定要留心,不可太近,也不可太遠,更不能……得罪。
他很好奇,那樣一個倔強脾氣的小姑娘,爲什麼會讓自己的父親都畏懼如虎了?他在來京城的一路上也聽說了,聽說無憂公主是個禍亂媚主的狐狸精,雖然是個公主,但是和皇上又說不清楚的關係,而且,她現在在宮裡的地位非往日可比。
她,開始掌握了實權。
這些謠言他一概不相信。這一切的真相,他都會根據自己的親眼所見去判斷。
“陸將軍到,陸大人到。”
儘管下午剛剛見過,鳳紫泯還是親熱的走了上前,在陸家兄弟要跪拜的時候將兩個人拖了起來,這份尊榮,顯得十分的隆重。
因爲是慶功宴,又是洗塵宴,銀安殿之中十分的熱鬧喜慶,竟好似提前過了年一樣的隆重。除卻後宮中僅存的一位妃子之外,皇室中人的位置竟在百官的巨大人數面前顯得十分的凋敝。
這便主要成了文武百官的歡聚了。
從喜樂巡行之後賜宴開始,鳳紫泯就刻意放鬆現場氣氛,儘可能讓百官都自在一些;而喧鬧的歌舞、醇香的美酒,也的確將宴會的氣氛不斷推向高潮。
賓主盡歡,如果忽略掉一個小插曲的話。
不過這個小插曲,卻無法被百官忽略,因爲當事人雙方,舉足輕重。
一位是三朝元老,譽滿天下的清流領袖顧大學士顧文倫;一位是天子近臣,傳聞以美色獲得聖寵的無憂公主,樓雲裳。
其實早朝時分,在皇帝正式公佈了邊關大捷、重賞陸慎等一干有功將士,又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兒同意了雲裳的請求之後,這件事就已經是朝野震動、議論紛紛了。
多少雙眼睛,都盯在了以顧大學士爲首的清流文官身上。
然而,出人意料的,這些人卻並沒有對這樣的舉措提出太多的反對意見;尤其是顧大學士本人,對皇帝的安排幾乎是不置一詞。當然,這也是表面現象,真正手眼通天的人物還是瞭解到兩日前皇帝召見太傅曹汝言,學士顧文倫與戶部尚書陳立,曾於銀安殿內懇談兩個時辰之久,或許,那一次,太傅便已與皇帝達成共識了吧?
顧大學士沒有動作,人們猜測他是顧慮陸慎凱旋迴京,或是已有籌謀,不急於一時,但人們還是沒有料到,率先發難的,居然是雲裳。
酒過三巡,雲裳離席,各處敬酒。
如今的雲裳,人人知她量大好飲,少不得多來獻媚,哪裡有她四處酬酢的道理?而今天,雲裳似乎心情很不錯的樣子,與人頻頻敬酒,寒暄都快要省略,直接奔了主題,就是喝酒。
幾大杯灌下來,雲裳又直往顧大學士而去。
老頭子在這樣的酒場上,也是正襟危坐,面前幾盤御賜的珍饈,也只是微微動了動。
“大學士大人請了。”入目處是雲裳有些欠扁的笑容,還帶着微醺的醉意。
其實顧文倫倒是不很介意接受雲裳的敬酒。雖說是忠奸自古不兩立,她之前在殿上給自己也着實太不留半分面子。但云裳到底還年少,若真心悔改也未爲不可;何況,還有皇帝曾經居中調停。
不過雲裳沒有在衆官之中,第一個敬他的酒,這實在是掃面子的事情。
所以顧大學士沒有起身,板起面孔訓斥道:“樓家小兒,可是真心認錯麼?”
雲裳依舊滿臉是笑,居然伸肘靠上顧大學士肩頭:“大學士大人,今日陸慎凱旋歸來,民心共喜,何不同飲一杯,且樂今宵?”
這態度無禮之極。顧文倫覺得時間彷彿又回到了那日早朝時分,面前的少年一樣的狂妄、一樣的恃寵而驕,哪裡有陛下所說的半分悔改之意?!
顧文倫的手,又不自制地顫抖起來,躲開雲裳的狼爪,直直地指向雲裳的面門:“你,你,老夫不與佞臣同飲!”
於是雲裳在衆官矚目之中,將一杯琥珀佳釀,涓滴未剩,全潑在了老頭子襟前。
一時席間大亂。
沒有人聽見雲裳在氣得渾身亂抖的顧大學士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大學士日後儘管攻擊我樓家,管教日後大鳳朝史中記載:顧文倫與樓雲裳私怨,屢相構陷。”
雲裳這樣做,並不是臨時起意。她對顧文倫本沒什麼敵意,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姐妹淘顧籽萄的親爹?即使是對方几次三番上書要求撤她的官職,又責罵她丟進樓鐸的臉面,她也不太在意;但是她對顧大學士和周大學士這兩個人卻是不得不防:別的不說,這二人的影響力實在是太大了:忠臣典範、清流領袖,又曾做過幾年帝師。如今自己剛剛抄了那麼多人的家,如果放任顧文倫大舉討逆之旗,她擔心早晚鳳紫泯抗不住壓力將她定罪。
如果是以前,雲裳可以不在乎;但,現在不行。
一直是這一次酒宴的主角,凱旋歸來的陸慎,在那一杯酒潑向顧文倫衣襟上的時候,來之前心中的那些疑問,似乎已經被無形的坐實了。
無憂公主,果然和從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