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傑頓時汗雨涔涔。
他有云裳真的喜歡男寵的確實證據麼?這話叫他如何回得出口?若說男子漢大丈夫,遭遇這種事,不能殺了對方以雪前恥也就罷了,偏偏連他想要“忘記”這麼一點小小的要求都無法做到!
再說,今天皇帝陛下的問題太過奇怪,雖然是肯定的語氣,可要他怎麼回答?有?還是沒有?
他是在祖宗靈前發過誓要效忠皇帝陛下的,全心全意,絕無欺騙隱瞞地;可如今,卻左右都是不對……
好在孔傑的進退兩難並沒有持續太多時間,正在他幾乎已經下定決心以忠爲本,要冒着干犯龍顏的危險將雲裳和他之間的“私密”之事宣之於口的同時,門外適時地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以及腳步主人清朗朗雌雄莫辨的笑言,“你們在這裡候着吧,不用跟進來了。”
接着便是那雙黑白分明的亮眸,帶着滿眼的笑意閃進來,未曾掩門便施禮:“臣讓陛下久等了。”
鳳紫泯卻不答話,過去攜住雲裳的手,直拉到桌邊來,就着燭火細細看她臉上的傷痕。
孔傑自然不會那麼沒有眼色。趁着這個機會連忙退出門外去,細心地替他們掩上了門,然後重重地舒了一口氣。說起來他的異常也不過一瞬間的事情,屋內光線昏暗,現在鳳紫泯的注意力又完全被門口出現的那個人吸引過去,估計也未必能夠發現方纔他那片刻的猶豫吧?
抹抹額頭上幾乎蒸發乾淨地冷汗。孔傑回頭輕輕咬了咬牙,門內的那個人,給他造成的污辱和傷害,終生難忘;然而他卻無法報復――即使是前一天,有人專門來找他,曉以大義明以利害,要他協助除了這個傾國的禍水……他卻還是不能,只爲了,陛下。
纔剛剛入夜。天邊稀稀朗朗幾顆星星,在這座“公主府”,現在是“蓮心小築”中四處彩光迷漫的燈火映照下顯得越發憔悴;身後那間無憂公主的臥房,燈光也越發亮了起來。那傳聞中受到“狐狸精”蠱惑的皇帝,正和他的臣下“妲己”,卿卿我我,笑語聲聲。
孔傑輕輕縱身。躍到屋頂上去,在角落裡盤膝坐下,監控着四周各個方位。不遠處明面上佈防的,是雲裳帶來地人。看起來也還訓練有素,謹守着本分,只遠遠地守在蓮心小築四周;而再近一些。則是皇帝陛下出宮少不了的那些羽林禁衛軍。不着痕跡地列開陣型。分潛在了蓮心小築的內外,但也都離這房間遠遠的;只有孔傑一個。因爲世代地忠誠,也擁有着帝王的絕對信任……雖然避出了房間,卻仍然停留在施用內力就可以聽見房間內動靜的範圍。
房間裡面,雲裳正煞有介事地同皇帝說道:“陛下,王小姐她也是好心,還望陛下不要動怒。”
鳳紫泯卻是一拂袖,幾乎將正拉住他袖子的雲裳帶個趔趄,“好心麼?誰借她地膽子,敢動朝內的大臣了?!若不是蓮準都指揮使發現得及時,誰知道到底會怎麼樣?!”
其實這話說得有些可笑了,無憑無證,說一個弱質女兒“動”一個大臣?就算不發現,又會“怎麼樣”呢?
只不過說話的既然是皇帝,那麼自然就他的理大了。
“樓卿你放心,明日孤定會申斥王閣老一番,給你出出氣!”
“謝陛下關心,不過臣也沒什麼大礙,陛下萬萬犯不着爲爲臣去責備王閣老,王閣老德高望重,門生遍及天下……”
房頂上光明正大“偷聽”地孔傑皺了皺眉。這對君臣相處的模式很奇怪,即下會,也總是不停變換着風格,有時候一本正經;有時候柔情款款;有時候滔滔雄辯;有時候相對無語……今兒不知道在玩哪一齣了,聽起來像是陛下在爲雲裳抱不平,又像是雲裳在挑唆陛下對王小姐不滿,可他卻總是覺得有些怪異……
果然,皇帝陛下忽然笑起來,“好了樓卿,別再裝了,孤知道你不喜歡王家地那個丫頭,孤也不喜歡……你這個由頭不錯,孤接受了,明兒把你那摻了毒地假藥膏摔王閣老臉上去還不成麼?以後你別再這麼折騰自己了,嗯?”
說到後來,那聲音便逐漸地低沉而溫柔下去,接着房間中又是一片寂靜,寂靜得曖昧……孔傑忽然覺得有些不妥,連忙收了心神,只專心把注意力放在房間外圍地防護上。
……
房間裡,卻並沒有孔傑想象中的那種春意盎然,雲裳遞上了一份人名錄之後,便悠哉遊哉地坐在了鳳紫泯地對面,搖晃着雙腳看鳳紫泯凝眉思索。
“這是什麼東西,你哪裡來的?”鳳紫泯神情凝重起來。雲裳遞給他的那張紙,上面赫然列着考生姓名、考生的家境以及文采能力方面的統計……最重要的是,上面的一些人名他見過,曾出現在羽林禁衛軍秘密報上來的,與主考官有瓜葛的考生名單上面。
“這些是臣的人。這次秋打算提拔上來的。”
鳳紫泯有些哭笑不得,“那你拿來給孤看做什麼?還指望孤去替你作弊不成?”大鳳朝科舉積弊甚久,許多朝廷重臣都會有一些這樣的“人名錄”存在;不過今年鳳紫泯歸政,各方都有所收斂,做得也越發隱蔽。
“陛下科舉是爲朝廷斂‘才’,可如今卻成了衆官員自己斂‘財’的手段,難道陛下就沒有什麼想法麼?”
什麼想法?鳳紫泯藉着燭光,盯住雲裳那張略顯嬌俏的臉。那臉上的雙睫低低地垂了下來,投下濃濃的暗影,也遮擋住了她的真實心緒。
想起三年前秋闈的時候,兩個人也是坐在一起,卻是肩並着肩拼酒,他在雲裳的耳邊,曾低聲說過:“若有一天我能掌政,定然先做的就是將那些貪官污吏統統殺了;然後乾乾淨淨開一科新的秋闈,選拔些真正有才的人上來!”
言猶在耳,兩個人的處事態度卻都已不復從前。殺貪,說得簡單,牽一髮而動全身,內憂外患之際,朝廷最重要的還是一個“穩”字;地方小吏、知州知府、六部尚書、內閣元老,統統拉出去“咔嚓”了,誰來替他管理這個龐大冗沉的家國機構?靠科舉來選新的官員?這些舉子大都是白屋書生,有些甚至來自窮鄉僻壤,一朝中了進士,翻身躍龍門,除了文章詞句,真懂得如何做官麼?中央到地方,換血只能慢慢地來。即使是如今的科舉,這樣的貪弊他也無法追究,只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下一科吧,”他閉了閉眼睛,近乎自言自語似地說,“下一科孤就可以將這官場整治得差不多,下一科孤着緊抓下糊名謄錄,務求將科舉變成一條不沾染任何渣滓乾乾淨淨的選材大路。”
下一科……那是三年以後了。雲裳咬咬脣,忽然擡眸,“陛下,其實這科舉,大抵也沒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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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裳咬咬脣,忽然擡眸,“陛下,其實這科舉,大抵也沒什麼用。”
“樓卿?”皇帝鳳紫泯詫異之至。
“大鳳朝立國三百餘年,科舉制度已經達到了極盛,國家選材,主要依靠的就是這三年一科的秋闈考試,然而時間流逝,科舉流弊也一樣形成了積重莫返趨勢,其一,便是方纔所言,夾帶、抄襲、罔替、換卷,甚至買考官,通關節,漏試題,公然違規----在官場上這已經成了堂而皇之的事情,就像臣今天做的這樣。”
雲裳說着,居然將手中的人名錄揚了揚,“而且臣知道陛下爲難,朝廷以穩爲主,法不責衆,倉促間難以扭轉局面---所以陛下說要等到下一科,臣是萬分同意;當然陛下也可以雷霆一擊,將此次參與科舉舞弊的人衆一一處理,但臣知道,如此一來,只怕天下震動,爲禍不在邪教亂民之下。”
鳳紫泯輕輕點頭,但目光中疑惑未去:雲裳對他的“求穩”策略一向是持相同意見的,在內閣中雖然人微言輕,但向來遇有爭執,總是站在他這一邊。在旁人眼中,這自然是拍皇帝馬屁的小人行徑,但他自己知道,兩個人自幼共同研討政事,在很多方面總能夠心意相通,看法相同;這也是他不顧衆大臣反對,執意將雲裳由武轉文,提攜進入內閣的原因之一。
但今日雲裳打出了“科舉無用”的大旗,明顯不是要表達同意他慢慢治貪的策略,倒不知究竟是什麼,值得雲裳私下約會他,還這麼鄭重其事地提出來。
“不過這些日子。臣細細思量,覺得這科舉的弊端,並不只在這制度破壞的一個方面上。另外地更重大的弊端,還在科舉本身。”
鳳紫泯揚了揚眉。沉默地看着她。
“科舉制度,起源在前朝,那時門閥勢力太盛,開科選士,爲的是把用人地權力集中到朝廷裡來----一科進士。天子門生,何等榮耀?不過自有了科舉以來,這科舉考什麼,便一直是治國者考量的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