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裳嘆口氣,下了馬,直入和盛客棧的內院。
身後的羽林禁衛軍接過她的繮繩,消失在黑暗中;孔傑也下了馬,卻沒有什麼可做,只是仰頭,看着雲裳的背影,走進了客棧樓上蓮準的房間。
房間裡還燃着燈。那個妖嬈美麗的蓮準公子,靜靜地坐在桌前,拿着一支硃筆,在專心致志地調着一盒胭脂。
真的看不出來,這,就是今夜平興府腥風血雨的幕後操縱者之一,一手把平興府攪得天翻地覆的傢伙。
蓮準看見雲裳進來,臉上溫溫柔柔笑起,點手招呼她道:“雲裳小美人兒,快,看看我新近研究的這款胭脂,配上你的臉色,合不合適?”
雲裳有些哭笑不得,還是走到桌邊和他相對而坐:“你找我來,到底是爲了什麼事兒?”
“什麼事兒?不就是這件事麼?”蓮準卻驚訝地看着她,“我爲你煞費苦心,又是烘烤鮮花,又是調配色彩,還專門兒替你從湖州弄來了新繅的蠶絲,在紫茉莉兒的花汁兒裡浸了三天,好容易配製了這麼一盒子水胭脂,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比這件事更重要?”
雲裳語塞,半晌才說:“你配了這個,我哪裡用得着?不如還是你留着吧!”
“誒——”蓮準柔柔地笑,“這胭脂是專爲你調的,別人怎麼合適?你的膚色瑩潤,象是上好的新瓷白玉,但終歸還是少了一絲血色,看着便象那畫裡的美人兒一般,缺了些真實存在的感覺……但那些俗世裡的胭脂水粉又都配不上你,畫得過於紅了,反而會減了你的靈透氣。所以我特意替你調配了這個淡淡的湘妃色,稍稍打染上一點,必定會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管教你想迷倒誰,便能迷倒誰!”
爲什麼她覺得他這話這麼古怪呢?雲裳苦笑着還想拒絕,蓮準卻已經站起立在她的面前,用手托起她的下顎,極其專業地俯視着她的容顏:“嗯,還好,這麼一夜沒睡,也沒覺着有一點粗糙的感覺。真真是一張好皮子!”
雲裳笑道:“我的皮膚雖好,難道還比得上蓮官兒你的豔光四射?”她也擡起眼眸,在蓮準的臉上逡巡。
可這樣一來,兩個人便處在了一種面對面的狀態之中,眸光相對,呼吸相聞,一時在兩人之間,竟有一絲曖昧尷尬。
蓮準忽然笑道:“雲裳小美人兒,你只管坐在這裡不要動,讓我來服侍你上妝,試下新胭脂!”
雲裳點點頭,向後靠在椅子上,輕輕閉上眼睛。
她這一夜,驚魂歷險,籌謀計算,心中早已疲累已極,這一閉上眼睛,就覺得倦倦地,再也不想睜開;朦朧中只覺得蓮準替她除去了帽簪,散了一頭長髮,又拿了些絲棉,蘸着清水、牛乳,在她臉上幾番塗拭,似乎在幫她清潔面部。
那雙修長的穩定的“玉手”,正在她臉上划着圈兒,替她按摩放鬆肌膚。
她只覺得懶懶地無比舒適,一夜來緊張驚怖的情緒,一掃而空,就連即將到來的守城之戰,都顯得遙遠而不再那麼迫人心魂;在沉迷於睡鄉之前的那一瞬間,她迷迷糊糊地問出了藏在了心底的問題:“蓮準……爲什麼要幫我?”
那停留在她臉上的手指一頓,蓮準仔細看了看她:黑長的雙睫安安穩穩地垂掛着,襯着白瓷一般纖美的容顏,呼吸均勻,氣若幽蘭,分明已經沉沉進入了夢鄉。
蓮準輕輕嘆息一聲,低聲道:“小東西,想那麼多做什麼?……今夜裡見了那麼多的血腥,一定很難過吧?”
她懷裡一直蜷伏着的小貓剛剛被陸慎的氣勢逼得根本不敢跑出來,這會兒也同榻的主人一樣放了輕鬆,從懷裡跳下來,抖了抖縮了一天的毛,渾身清爽。蓮準皺了皺眉看着它,他也不甘示弱的用一對綠眼回看了他,擡起前爪撓了撓耳朵,大搖大擺的去撒尿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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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期待興奮,還是忐忑不安,甚至是漠不關心;那意料之中的與“赤腳軍”的平興之戰,終於還是來了!
第二天正午時分,從南面傳來消息,說“赤腳軍”從豐城出發,已經進逼平興,距離他們這裡,還有半個時辰的路程。
從昨天夜裡到現在,平興府的城門一直緊緊關閉,一向最爲熱鬧的“進賢門”更是戒備森嚴,刀槍林立。
這裡是平興府的最南邊,也是即將最先看到敵軍出現的地方。
雲裳騎馬跟在陸慎的身後,一起沿城牆巡視。
她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精神得到了很好的恢復,現在也稱得上是鬥志昂揚;可她身前的陸慎,一宿沒睡,忙來忙去,現在看上去,卻絲毫沒有倦意。
有的,只是深深的憂慮。
雲裳現在終於知道爲什麼明明官服軍人數佔優,又是守城一方;可無論是巡撫馮子良,還是鎮南軍的將官,都幾乎毫不猶豫地要選擇逃跑了:這官家的士兵,真的是士兵嗎?
站隊鬆鬆垮垮、長官號令不行;盔甲不整、鬥志全無,這,就是鎮南軍?
好像昨天夜裡被殺的那些府兵都要比他們強得多。
朱富貴看出了雲裳的疑惑,悄悄給她解釋:“鎮南軍都是軍戶出身,平時還要種地,訓練時間就少了些……不過各個將領的親兵衛隊,那還是很強的。”
“是很強,”雲裳撇撇嘴,“殺人放火、敲詐勒索,個個都很在行。”
朱富貴的臉紅了紅,“兄弟們那也是沒有辦法,大家都有老小,都要養家餬口不是?朝廷給的月餉,到得了兄弟們手裡的,還剩下幾個?”
雲裳知道他是在說文臣貪污,但想想其實剋扣的月餉,他們鎮南軍的將官又何嘗沒有一份?心中也有些好笑。
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前面陸慎登上了城牆,正在給兵士們訓話,鼓舞士氣。不得不承認久帶兵的人,身上都有一種感染力,幾句話出去,那些士兵大多精神爲之一振,與方纔的萎靡情狀判若兩人。
“那些守城炮安置得不合規矩麼?”雲裳又問,她看見城牆上的陸慎正在指揮士兵把炮臺後撤。
“是。”朱富貴汗顏,“兵士平時沒用過這東西,不知道不能擺得太靠前,這樣太容易招來對方的炮火攻擊。”
“沒用過?!”雲裳越發驚愕,“你們鎮南軍沒有炮手麼?”
“炮手自然有。可這東西金貴,平時裡都是放在庫房,要想拿出來見見,都要給那起文官上供才行。咱們兄弟們自然沒人去討那個沒趣。”
“平時沒用過,現在拿出來,又有什麼用?!”雲裳的眉頭,已經緊緊擰在了一起。
“不光是火炮,還有那些鳥銃……”朱富貴索性一併說出來,“平時都沒怎麼練過。這次要不是陸少將軍帶着那位知府大人一起把東西從庫房裡搬出來,咱們都不知道還有這麼些好傢伙兒;還有,聽說……豐城那邊,存着的火炮、鳥銃,也都不少……”
雲裳簡直有些要崩潰了,庫房裡頭有這些好東西,卻都不會用;不會用也就罷了,還放在庫房裡等着白送給別人去!……現在只能祈禱,赤腳軍方面,也是一樣缺乏使用這些東西的技術性人才;也是一樣,有了也只能幹看着罷!
跟着朱富貴以及一些鎮南軍將領一起上了城頭,擡眼就看見陸慎在那裡檢查守城用的磚石弓矢。
見他們過來,陸慎緊繃的面孔上沒有一絲喜色:“城上的女牆來不及修倒也罷了,怎麼先前說的排叉木,還都沒有?!”
他這樣說已經是極不客氣,但朱富貴卻只是唯唯,汗如雨下,“兵士們大都想着逃跑,這半日裡,能聚攏了這些兵丁,將領們已經是盡力了,守城的工事,還真是沒有時間安排……”
排叉木是安裝在城牆上的防守利器,就像籬笆一樣,高出女牆五六尺,如果敵人架了雲梯、對樓,前來強攻,那麼就算到了女牆之上,也要被排叉木隔住,而此時只要在這邊準備刀斧手、長槍手,幾乎就是一邊倒的屠殺。
這樣的重要工事,居然“沒有時間”安排!可見兵士們,真的沒有什麼戰鬥的激情。
雲裳想了想,問:“現在城裡的銀號錢莊,可還能兌換銀子?”
“無憂公主要現銀?只怕難了。”朱富貴不明白雲裳怎麼忽然問起這個問題,疑惑地看着她,“不過我那邊,倒是還有些個銀子,無憂公主要用多少,只管開口。”
“用不着你的銀子,”雲裳想了想,說,“平興的銀庫裡還有銀子吧?都搬出來!只管擺在明面上,凡今日上戰場的,每射十箭,賞銀一兩;刀尖染了血,賞銀二兩;得了賊人頭顱,賞銀十兩!”
“啊?!”朱富貴嘴巴大張着,他不明白雲裳明明並不打算叛國,爲什麼還敢動用府庫裡的銀子,而且……這打賞數額也太大了吧?平常的兵丁,一月月銀二兩,剋扣之後,實際不足四分之一,就是這樣,還經常要延遲個半年一年的,才能發得下來……如今雲裳一句話,只要殺了一個赤腳軍,就是一年多的餉銀了!
不過,他也狠了狠心,只要能勝,還在乎什麼銀子?若是不能勝……到時再捲了銀子逃跑不遲!
陸慎聽見雲裳這樣說,皺眉看了她一眼,倒也並未阻止。
幾個人沿着城牆四處查視了一回,期間又急速安排兵丁搶置一些守城器械,儘可能把準備做得稍微充分一些。
“來了,來了!”負責覘望的兵士忽然大叫:“在南邊!赤腳軍!”
幾個人也連忙回頭向南邊看去,卻見地平線上,人馬嘶嘶、煙塵滾滾,正不知幾千幾萬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