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也不待他回答,自顧拿了兩隻獸面陶斝,斟了滿滿的酒。
蓮準看看她,笑:“雲裳小美人兒,你用這樣的大盞來喝,自己不怕,卻哪裡還有人敢陪你胡鬧?”
“這陶斝雖是大了些,與野渡美酒倒是相得益彰,一口喝不得這許多,就不會慢慢喝麼?”雲裳白他一眼,似乎在怪他不懂酒。
“嗯,也罷,只當捨命陪美人兒罷!”蓮準笑着,也回到桌邊坐下,一一揭開桌上餐盒木蓋,便有誘人的食物香氣飄散出來。
“清風樓的菜色,果然名不虛傳。”
“不只有清風樓的菜,還有天然居的點心,醉燕堂的水果雕盤——招待你蓮準公子麼,敢不用心?”雲裳淺淺凝笑,舉起酒杯,“雲裳也藉此酒,恭賀蓮準公子高升。”
恰在此時,遠遠地,城中絲竹之聲也悠然而至。滕王高閣,春江夜色,燭光對飲,美人如玉。此情此景,如何不醉?
蓮準卻搖搖頭,執起陶斝飲了一大口,苦笑道:“雲裳小美人兒,不要說得那麼冠冕堂皇,直接告訴我,其實你心裡正在罵我,對不對?”
“沒有。我怎麼會罵你?怎麼敢罵你?”雲裳的笑容越發甜美了,“那條找不到家的狗如今終於有了家了,我替它高興還來不及,罵它做什麼?”
聽了這話,蓮準卻一點兒也沒有生氣,反點了點頭,“你肯這樣罵我就好了!我承認,的確是我主動與陛下聯絡,又替自己找了個‘主人’。不過你也要知道,北侯陸燦出事之後,如果羽林禁衛軍不能夠迅速翻身,那便只有敗亡一途了,我身爲癸字部的首領,是絕對不能眼睜睜看着羽林禁衛軍覆滅的,對不對?”
他現在官居正三品,遠在雲裳之上,更兼手握羽林禁衛軍,幾乎是操控了三品以下所有官員的生殺大權;本來是沒有什麼義務要同雲裳解釋這些的,但他還是這樣做了,而且……態度溫柔,言辭誠懇。
“我理解你的苦衷。”雲裳也一本正經地回答,“換了是我,也一樣會這麼做吧?何況你一路上待我可謂仁至義盡,我們兩個人的合作,一直是你片面的幫我,我可沒有幫過你什麼。”她想了想,又說:“甚至還刺過你一針。”
“雲裳小美人兒……”他輕柔地笑,“算你還有良心。”
“不過,”雲裳卻又正色說道,“依照我們最開始的約定,我本來就不用幫你什麼,我負責的,只是保證你的安全,最後在自己青雲直上的時候幫你也撈一個前程,對不對?”
也不待蓮準答話,她繼續說:“如今你還是好好坐在這裡,安全自然無虞;至於前程,你更是已經扶搖直上;可是你幫了我的呢?細細想來,所謂幫我做的事情,其實也都對你自己有利吧?而我真正要求你做的,卻是根本沒有做到!”
他苦笑看着她,舉起陶斝灌了一口酒,“你顛倒黑白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好了……你要求我做的,到底什麼沒有做到?”
雲裳揚眉,“難怪,居然都已經忘記了嗎?不記得當初結下盟約的時候,就曾經答應了我,要給我一份陸少將軍的詳細資料?”
“這個,”他沉吟,“還真是我欠了你的……不過主要是事先沒有料想到襄陽陸慎的那些部下口風居然那麼緊,早先衛裡安插過去的幾個耳目,也都反了水……放心,我既然答應了你,就會一查到底,一定事無鉅細都放在你的案頭纔算完——這樣可以了麼?雲裳小美人兒?”
“不可以!”雲裳笑笑,“以後會如何以後再說,現在既然是你欠了我的——”她起身滿了整整一斝的美酒放在蓮準面前,斜睨着看他,“先喝了這酒,算賠罪吧!”
“也好。雲裳小美人兒,如果我喝了這酒,你就原諒我的話——”他款款笑着,雙手捧起陶斝,竟真的一點一點喝了下去。
雲裳盯着他喝完,笑意盈盈地直看到他眼睛裡,半晌,才慢悠悠地說:“蓮準,這李渡酒是不是很醇美?”
“很美。”他也直勾勾地看她。
“酒很美,人也很美吧?”她繼續。
“人也很美。”
“喜歡我對不對?”
“喜歡。”
雲裳忽然沉默了下去,“喜歡我……真的麼?”
“自然。”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要這樣子去喜歡的?”她的眼中忽然冷光大盛。甚至是有些憤怒的看着蓮準妖嬈如同畫眉鳥一樣的眼眸。若非是寒無咎提前給過她一份關於蓮準的資料的話,她怎麼可能在得知蓮準實際上是鳳紫泯那邊的人的情況下還能如此淡定呢?
她再一次擡起頭來看着對面那個面如冠玉的男人,有些失望,有些傷心。
他從一開始,就在欺騙她。
什麼一個戲子春官兒,什麼被逼無奈在梨園子裡呆不下去了。什麼非要纏着她做男寵,原來一切不過是個藉口!一個賴在她身邊的藉口!一個替代鳳紫泯作爲眼睛看着她的眼睛而已!
原來,天底下最讓人聞風喪膽的羽林禁衛軍,居然是在他的通下範圍之內。
那麼,她這樣做,這將近兩年的時間內,她算不算是一直養虎爲患?
蓮準上前一點,抓住她的手腕,壓低了聲音說,“不要把我想的那麼壞,我對你……是真心的。”
不知道爲什麼,看着這樣說着情真意切話語的蓮準的時候,雲裳的心裡隱隱有一絲的痛。雖然不劇烈,卻很清晰。
喜歡一個人……是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和手段的麼?謊言!都是謊言!面對着這樣遲到了兩年才知道的清清楚楚的謊言,雲裳的腦海裡居然沒來由的想起了一個決定忘記的人……
沈闊!
難道說謊是男人的專長?還是說,她一直在感情這場戰鬥之中扮演的都是腦殘粉的傻子麼?還是他們每一個人都將自己當成是傻瓜來對待?
冷笑,攀上了她的嘴角。
對着如此笑着的雲裳。他又嘆了口氣,一雙鳳眸黯淡下去,“其實這些都不算什麼……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就是犯險,也有不得不爲的時候……而對於我這樣亂世求聞達的小人,最受不得的,其實是你的不信任和無所求啊——你方纔說我一路幫你,可也只是一路幫你而已吧?你自己想想,真的將我,和我的玉林錦衣衛當成自己人了麼?想想這一路上你用我玉林錦衣衛做過的事,幾乎全部是可以擺在明面上的!”
雲裳有些愕然地看他,她還沒見過這樣認真的蓮準,這樣認真地發着脾氣的蓮準。
“在進入平興府之前,我就遣人聯絡了皇帝陛下,”他有些自嘲地笑笑,鳳眼上的長睫眨啊眨,帶着些許的委屈,“不過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放下你這邊呢,雲裳小美人兒——你願意繼續保持合作,那麼就繼續合作好了。我還是一如既往看好你——等着你真正願意收容我的那一天。”
雲裳沉默下去,慢慢把面前放着的,蓮準剛爲她斟上的那斝酒,一點點喝了。
“蓮準,你既然開誠佈公,我也不說假話。”她終於擡眸,目光中一片平淡從容,“不瞞你說,爭天下、弄權勢這些東西,我實在是沒什麼興趣;至於你說的兒女情長,也是另有誤會;若不是有事情要弄個清楚,我最希望的,應該是遊覽天下,獨善其身吧?
“這些話在最開始沒有說明,讓你耽擱了這麼長時間,我很抱歉。至於繼續的合作,對於我而言,也不過是希望在不得已的時候,借用一下你的力量而已。如果對你在陛下那邊的事情有所影響……我們也可以不再聯繫。”
她這話,等於是又一次拒絕了蓮準向她伸出的手。
可蓮準卻俯在桌面上笑了起來,“雲裳小美人兒……你還真是可愛……遊覽天下,獨善其身?生逢亂世,誰可獨善其身?!其實你自己都不相信吧……我聽說最近你的手筆很大,買通江西的官員,真的只爲了巡撫馮子良的死嗎?不要騙自己了……其實你骨子裡,就是和樓鐸一樣……有極強的權力慾……壓抑它做什麼?爭權奪勢,很多時候就是從不得已而爲之開始的……”
他一面說一面笑,笑得幾乎說不成句,笑得雲裳臉色陰沉。
終於,蓮準的笑停了下來,擡起頭,慢慢地說:“你是一個極有野心的人,這點,我相信自己不會看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