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借他人之手,這個火盆,我自己來跨。”她的聲音輕輕的,好似帶着魔力一般,讓兩旁剛纔還聒噪的人聲瞬時安靜了下去。香香一臉的焦急,慌忙扯住雲裳的袖子,“小姐,這……這怎麼能行呢?”
這怎麼不能行呢?
今天這個陣仗雲裳已經看得明白透徹,先不論京城裡是不是真的有“孝子跨火”這個說法,但說王媽和二夫人這一唱一和的模樣,就足夠說明今天的這個火盆已經遠遠非是一個火盆這麼簡單。
這就是樓相府的門檻。
跨不過去,她這輩子就算是住進相府也要擡不起頭,受他人的指點。而跨過去了,也未必就等於有了一個前途光明的未來。
一個火盆就想難住她麼?若不是早早的在心裡思忖過對付這些人的方法,她樓雲裳又怎麼可能帶着一個老媽子,一個小丫鬟就敢千里扶靈回京!
“既是府裡的規矩,雲裳照做就是了。”她的話,說的不卑不亢。
雲裳的臉上仍舊掛着清淡的笑意,雪白的孝帽罩在她的頭上,反倒如同一捧皚皚的白雪覆於其頂,映襯得她肌膚更勝雪色,明晃晃的火盆在她的身前竟也不能將她的神色溫暖。
樓雲霓抱起雙肩,笑眯眯的等着看她如何從這火盆上跨過去。
雲裳轉身向後,走到靈柩前,將四人擡的扁擔抽了出來,在手裡壓了壓,扁擔的彈性很好,壓得都變了形還是完好的彈了回來。擡手摘掉了頭上礙事的孝帽遞給香香,往後退了幾步然後飛快的跑了起來,距離火盆還有幾步遠的時候迅速的把扁擔撐在地上,略略用力,身子一輕,“嗖”的一聲,竟是飛了過去。
這也能行?
樓雲霓睜大了一對圓圓的杏眼,嘴巴張的能塞進去一顆紅薯。
那一道白色人影,小小的,毫不拖泥帶水的從燒的妖嬈的火盆上飛躍了過去,落地時稍稍有點踉蹌,但總算沒有栽倒,一頭烏黑如瀑的秀髮沒有了孝帽的阻擋流瀉在她的臉側,黑壓壓的一直垂落到腰際。
站穩之後,她轉過身來,白色的廣袖宛然變作一對振翅的蝶翼,白衣颯颯,翩然若飛。她回眸朝呆立在原地的香香和丁姨笑了下,腮邊梨渦淺顯,“沒事了,叫他們把母親請進來吧。”
二夫人看了一眼身邊的王媽,神色有些慍怒。王媽乾癟了兩下嘴巴,看了看驚呆了的三小姐,終是沒有說出半個字來。
大堂內早就設擺了靈堂,白色的輓聯如兩條雪簾倒掛左右,黑色的絹花成團的圍攏了一圈,大夫人的靈柩就被擺在了正中央。香香重新給雲裳戴上了孝帽,雲裳走到靈前端端正正的給那黑黝黝的棺槨磕了四個頭。
“雲良,雲崢。去給你們的生母磕頭。”樓鐸不知何時在自己的右臂上纏上了一層黑紗。兩個少年排衆而出,磕完了頭便和雲裳一起跪在了孝子的隊列之中。雲裳詫異的看了看這兩個神色悲慼的少年。暗想,這兩個人估計就是從小和自己失散了的大哥和二哥了。等輪到樓雲霓來見禮的時候,大家才發現,樓雲霓已經不見了。
樓鐸面色陰沉,二夫人見勢不好扯過來王媽囑咐了幾句,王媽偷偷摸摸的溜了出去。雲裳瞄了一眼,沒做聲。香香跪在她的旁邊,往火盆裡丟了一把紙錢,“三小姐不會是不想給夫人磕頭吧?”
雲裳低着頭繼續摺紙花,“燒點花花草草的,母親喜歡這個。”手裡的白紙正好用完,她欠起身,就有人遞過來一把嶄新的白紙,擡眼看,是雲鈺。雲裳一愣,雲鈺朝她溫和的笑笑,兩人都沒在說話。
“雲霓呢?”樓鐸終於開了口,一家子人都祭拜過了,唯獨她,還還是不見蹤影。二夫人趕緊賠笑,“雲霓年紀小,可能是不喜歡這樣的場面。”
樓鐸面色一沉,也沒再言語。
王媽擦着頭上的汗悄悄的走到二夫人身邊,低語了幾句。雲裳的耳根微微動了動,將一隻摺好的紙鶴丟進火盆。
“要不不要等三小姐了,時辰到了,可以啓靈了。”王媽走到樓鐸面前說。樓鐸略微沉吟,正要開口,卻聽見一個不高的聲音冷清清的響起。
“寧可去抓蟋蟀也不來磕頭,倒沒聽說過還有這樣的規矩。”靈堂之上,因爲沒有人痛哭所以異常的安靜,雲裳的聲音雖然低,但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人們都還是能聽得清清楚楚。
樓鐸眼角微沉,“去再請三小姐。”聲音裡已經染上了不愉。
王媽和二夫人一副見鬼了的樣子看着雲裳。雲裳挑起嘴角,低下了頭。這些人當然不知道,老天爺總算是做對了一件事,賜給了她一副天賦異稟的好耳朵,剛纔王媽和二夫人說的話,已經涓滴不剩的到了她的耳朵裡。
不管是爲了死去的母親,還是爲了剛纔她給自己的下馬威,這句話都是必須要說出來的。
“奴婢不知道小姐在哪裡。”王媽還在極力的掩飾。
“府裡能捉蟋蟀的地方……也就是後院了。”一直沉默的雲良忽然開口,雲裳擡頭看他,發現這個大哥很是沉穩,眼角微微向下,給人很忠誠可靠的感覺。她感激的朝他笑了下,雲良卻忽然低下了頭,避開了她的笑臉。
“艾管事,你去。”樓鐸最後這個去字說的幾乎已經包含了怒意。
不大一會兒的功夫,滿手是泥的樓雲霓就被人請了過來,她惱羞成怒的一甩胳膊,泥點子甩了別人一身,“不就是磕個頭嘛,至於麼?村子裡來的,就是沒見識,不磕頭你能死啊。”
樓鐸瞧她一身白衣上到處都是污泥的痕跡已經氣不打一出來,再聽她口放厥詞,更是太陽穴上的青筋都跟着蹦了幾蹦。
香香忍不住跳出來,“三小姐你說這話可難聽了,大夫人是小姐的親孃,也是你的大娘,是家裡的主母,就是二夫人也是要跟着見禮的。”雲裳動了動眉毛,照香香這個說法,二夫人也不會善罷甘休。
二夫人果然臉色沉了幾分,她這些年早已經將自己當成了相府裡唯一的女主人。香香這話,算是戳在了她的肺管子上。
樓雲霓看母親臉色知道她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更是有了底氣。冷笑一聲,擡高了下巴,“我在和你主子說話,你算什麼東西跳出來指責本小姐?不過是伺候人的狗罷了,這裡沒你說話的份兒。”
香香是個直炮筒,氣得臉上都青了,抖着手指頭指着她,結結巴巴的幹哆嗦,說不出一個字來。二夫人臉色也是難看的要命,王媽趕緊給她順氣,一邊說,“五小姐,您管管您的丫頭吧,頂撞主人,這還算什麼體統。”
雲裳本來以爲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樓鐸這個一家之主好歹也要說點什麼的,但很可惜,看起來樓鐸這個人是個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對女人們之間的戰爭只是旁觀,不加評論。看來,這件事情還是要自己解決了。
她挺直了脊樑,露出一張清靈秀氣的臉來,臉上竟還是帶着一絲的笑意,卻讓人看的心裡發慌。
“香香,回來吧。”她只說了這五個字。
香香自然是不依不饒,跺着腳,“這怎麼能行呢?夫人屍骨未寒,她好歹也算是個做女兒的。”
雲裳寬慰的朝香香一笑,“還記得咱們村子東頭的周大戶麼?他家年前死了一頭老母牛,幾個牛兒子都給它拱坑做安葬母牛的墳墓,就唯獨有一頭小牛犢子,自顧自的去吃草打滾兒,對老孃不管不顧。”她轉過了臉,對着樓雲裳,說,“三姐,你猜這小牛犢子最後怎麼着了?”
樓雲霓沒想到她這個時候還能有心情和自己說故事,一時愣住,沒有回話。
雲裳抽了一張紙,重新開始疊紙花,自顧自的說,“今年春耕的時候,那小牛犢子一下到地裡頭,雲彩裡就滾了一個暗雷,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它的頭上,生生劈死了,三姐你說是不是挺嚇人的?”她在說到“生生劈死了”這幾個字的時候,竟還朝着樓雲霓笑了下。
雲霓聽得後背發涼,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過了半晌纔回過神來,“好你個樓雲裳,你敢詛咒我!”
“我怎麼會是詛咒三姐你呢?我是在說那個畜生而已。”雲裳跪坐在那兒,一派氣定神閒。香香聽明白了她的話,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身旁的雲鈺雖然沒有笑出來,但他捏着紙錢的手都跟抖了幾抖,顯然是在極力遏制自己的笑。
樓雲霓臉上乍青乍白,她在相府裡橫行霸道了十幾年都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今天算是遇到對手了。正要發火,一直忍着的樓鐸終於忍不住,“砰”的拍了一下桌子,“這裡是靈堂,不是小丫頭過家家,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樓雲霓,你過來磕頭!”
樓雲霓抖了三抖,幾乎是咬着牙,走到靈前跪倒,磕了幾個頭,憤憤的站起來就要走,雲裳忽然出聲,“三姐,你把臉上的泥擦乾淨再給母親磕頭吧,她這些年常唸叨你,你這樣子,我怕她是認不出來你的。”誠然,她這滿手滿臉的泥濘之態,也算是對死者的不敬了。
樓雲霓把一嘴牙咬的咯蹦蹦的響,偷眼瞟了一下樓鐸,樓鐸臉色鐵青,微微頷首,“艾管事。”
靈堂上準備的最多的就是帕子,艾管事立刻捧來了溼帕子。二夫人掃了她一眼,雲霓讀懂母親的意思,只好忍氣吞聲,奪過帕子擦乾淨手臉,重新跪在地上,砰砰的磕了四個響頭。
雲裳微微一笑,給她還禮。她正要起來,雲裳塞給她一個供果,樓雲霓詫異道,“這是幹嘛?”
“三姐,母親在世的時候總是誇讚你聰明伶俐,乖巧可人,常常思念你,你前後給她老人家磕了八個響頭,她心裡歡喜,也許還沒來看我,就先去看你了。”樓雲霓頓時如同抓了一隻燒紅的鐵碳,舉手欲丟,“這鬼東西我纔不……”
“哦,我聽說你房裡沒有母親的貢品,我怕她去了,餓肚子不知道吃什麼好,你帶着這個果子,有備無患,可千萬別丟了。”
樓雲霓徹底跪不住,蹭的站起來,她本來打算丟了這晦氣的東西,又因爲雲裳的一番話,不敢輕易丟了,萬一那個死鬼真的的找來了,沒有吃的東西,再把自己當成點心怎麼辦?只好抱着供果,收也不是,丟也不是,氣得直跺腳,“你……你!我……我我。樓雲裳,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