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她的心情這樣焦躁是不是不忿他們沒有告訴她……他們原本都沒有必要告訴她,不是麼?論官銜,都比她高;論職責,更沒理由將這樣的秘密和她共享……可是,陸慎是肩負扭轉大鳳朝命運重擔的人啊,她千方百計幫他建立新軍,可不是爲了他這樣冒險用的!新軍成立未久,戰鬥力還遠遠不足,就這樣百餘騎千里奔襲,深入敵後,在敵兵腹地搶出大長公主,何等兇險!何況還有朝中輿論……萬一他營救失敗,便是擅調軍隊的罪名,與造反何異?便是如今成功,也不知道鳳紫泯到底作何打算;畢竟這樣大事沒有皇命擅自行事,實在也是無禮之至……而鳳紫泯,她肯定他也是事先不知情的。
如今,她能替他補救的,只有在民間營造口碑一項了;在他還沒有入京之前,把事情儘可能廣地宣傳出去,把陸慎的英雄形象樹立起來,這樣鳳紫泯對事情的處理上,總該有些緩和吧?
嘆氣,不知道蓮準什麼時候和陸慎關係如此密切,居然私下聯手,做出這等大事……真是嫌命長吧?羽林禁衛軍陛下私器,誰敢擅用?……呃,似乎她用得也不少。
這樣顛來倒去地想着,心情卻越發煩躁。雲裳索性翻身坐起來,卻又立刻覺得有些頭暈,幾乎當即又要摔倒。
要命……最近幾天,她漸漸發現,附子酒喝得少了,沒有精神;附子酒喝得多了,心情便會變得躁動惡劣……蓮準不是說她僅僅是氣血虧了一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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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的時候,蓮心小築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雲裳擡眼看過去時,卻見蓮準一身輕軟的紅色韋袍,繞過屏風過來,一面走一面解着披風。
“寂寞西窗,美人久坐,憔悴竟爲誰?”
是他慣有的調笑語氣,拉長了聲調說出來,曖昧着帶些關心,帶些挑逗。
然而云裳卻正是怔怔地,滿心煩惱;聽見他拽文,不知怎地心中一觸,支着腮靠在窗邊一動未動,卻低低應了句:“琅聊自倚,歲晚誰堪寄?”
誰料話一說完,卻看見那本來在取笑她的人呆住,這才醒悟過來自己這話不似開玩笑,卻似述着心事和閨怨了……連忙臉上也掛出些笑來,轉頭問他:“外面很冷吧?我看着有些要下雪的意思了呢。”
蓮準也回過神來,點頭說:“可不是要下雪了呢?回頭讓暗力營的小崽子們再多攏個火盆來吧,你這房間有些空曠了,總是要暖和一些纔好。”
雲裳微微笑了一笑,算做答應了。其實蓮準早就兼任了她蓮心小築“管家”的角色,這次他霸佔了蓮心小築東廂之後,更是把這個角色的各項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即使是職司上頭忙碌非常,仍然沒有耽誤了他照顧雲裳管理蓮心小築的惡趣味。
然而……兩個人的相處,卻有了和以往些許的不同。這樣地不同。很難明說,只是隱隱地藏在心底,如人飲水罷了……從表面上看起來,他們間的關係比以往更親密,雲裳甚至沒有對他自作主張留居蓮心小築說過一句半句;而兩個人的交談相處,也一如既往地親密和諧……不過真的是有什麼不同了……就如同她脫口而出的“聊自倚”、“誰堪寄”。
事情的轉折是在那天雲裳醒來之後。
那天她把宮中發生的事情向蓮準和盤托出,猶疑了一下,還是問了他一句:知不知道那陛下提及的“先帝血書”?而他選擇了沉默以對。
那時她只是嘆了一口氣。沒有繼續追問;追問什麼呢?難道象對鳳紫泯一樣,再問一句“爲什麼對我這麼好”麼?只怕回答是一樣地,原因也是一樣的吧……蓮準對於皇帝陛下的那個說辭分明是早就知道的,而她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想不到他留在她身邊的原因。
其實早就懷疑過,不是麼?她有什麼好,會讓他不惜自降身份留在她身邊?羽林禁衛軍都指揮使的職位,關聯國家命脈,鳳紫泯會蠢到隨便給人麼?可嘆她因爲他待她的那些好,那些曖昧。一路看過來還有些被迷花了眼,卻忘記了羽林禁衛軍癸字部出身的他,原本就是那樣善於迷惑人心,善於獲取信任的。
曾經爲了他地吻而漏過的心跳。曾經爲了他的琴音而涌動的情懷,曾經春.藥後依偎在他懷中地溫暖,爲了他而有的種種誘惑,或者都可以收起來了。
那種感覺就如同一朵生錯了季節的小花,還沒有來得及探出柔嫩的蓓蕾。便已經在秋風中枯萎。
不過她卻還在努力維持。維持他們曾經的相處模式。就像她在皇帝陛下面前所做地一樣,說到底她還是缺乏安全感地一個人啊,她寧願也只能按照以往地路往下走吧?只不過原本以爲路上還有些可以相互扶持的同伴,現在。卻只能一個人……這樣憂傷的心情不知道是不是病魔促就,然而她卻知道,自己藏在一如既往地微笑下的那顆心,真的是有了些裂痕。
蓮準不知道是否能夠感覺到她親近表態下的那些疏離,還在笑着說道:“我讓他們弄了些鹿肉來,晚上給你燉些參鹿湯吧?”他靠過來,伸手挑了挑她的下顎,“瞧我們的小美人兒這些日子下巴都尖了幾分,不好好補補怎麼行?”
雲裳笑着偏頭讓過他的手,“你還是先去換了衣裳烤烤火吧,這麼冷的天氣,急着說這些有的沒的。”
這句話卻讓蓮準的目光越發柔和起來,放開了雲裳直起身子:“是我忘了,從外面進來身上帶着寒,不該離你這麼近的。”
他轉出去換衣裳,卻又回頭問她,“閒坐着無聊,一會兒我換了素服來陪你彈琴解悶好不好?”
看見雲裳點頭,他這才滿意轉身去了。
這幾日雲裳病着,幾乎日日都要聽他奏那曲《且去逍遙》,這曲子原是蓮準專爲她作的,因爲雲裳那日舟中的一句話,從此得了這樣一個名字。
還記得第一次聽的時候,她曾經哭倒在他的懷中,被深深打動;而即使是聽熟了的現在,每一次聽,也都多一分感悟,多一層體會。
蓮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很懂得體會人的心。就像這支曲,分分明明就是她的心聲:那壯美激昂的,是她的雄心,是她的夢;那悽慘和破碎,是她的心疼,是她的不忍割捨;而曲終處堪破一切的明月清風,又是她埋在心底最深處的嚮往和渴望。
他是瞭解她的……然而她卻有些畏懼這樣的瞭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政治是一個大染缸,處身其中,又有誰能潔身自好?若是鳳紫泯對她都有着這樣那樣的防備,他對於她這樣的瞭解是不是會帶來更多的不確定?
今天聽蓮準彈奏這曲《且去逍遙》的時候,她已經不會再哭了。靜靜坐着,靜靜聽完,任那音符或跳躍或悲傷地流淌在四周……這個時候,附子酒帶來的煩躁和不安已經彷彿是旁人的情緒,而她的心,也又一次被曲中最後的白雲蒼狗世態炎涼滌盪得平靜無比。
“蓮準,”她開口說,“好一曲《且去逍遙》,世事如此,真的該得逍遙處且逍遙。”
他也沉浸在琴音之中,聽見她開口,眸光瀲灩,擡頭凝視而笑:“真的想通了麼?且去逍遙?按照自己的想法,不在乎責任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她正色點頭,“想通了。人生短短如浮雲,何必計較那麼多,活得小心翼翼?上次你說過的那個藥丸,拿來我吃了就是,兩日後陸將軍回京,我是一定要去親迎的。”
靠在牀頭,她臉上還有些虛弱的蒼白,“還有,蓮準都指揮使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們最初的約定?你說你可以幫我設計各種方案,讓陸將軍……喜歡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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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德十六年的冬月初一,是一個隆重而喜慶的日子。
淮陽大長公主鳳駕還京,天子親自郊迎。雖說顧忌着大長公主身體情況沒有依足排場,但倉促之下依舊擺出了極其豪華的鑾駕儀仗;文武百官更是全套穿戴隨行。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並不是一個公主回京的問題,這是大鳳朝十六年來第一次主動出擊,並且從胡人手中取得了如此重大的勝利,代表着大鳳朝國那被踐踏被污辱的尊嚴終於從泥濘中擡起了頭,代表着“復國雪恥”的日子終於可以稍稍有些期盼。
不得不說陸慎當真是一位不世將才,只是新近攏納的三千新軍,只是幾個月的訓練和磨合;他居然就有膽子將這些人帶到了胡軍腹地,百萬軍中如履平地,似旋風如鬼魅,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將前來陳州將養的大長公主殿下救走。聽說胡軍主力在大長公主失蹤以後千里追襲,卻只收獲了陸家軍的飛馳背影以及一路上早已被毀的各路營寨,怪只怪胡人佔了大鳳朝半壁江山之後,因爲沒有能力管理,採取了屠城縮減人口的策略,大好中原,荒涼沒有人跡,陸家軍只需一路迅雷不及掩耳地毀營滅跡,斷了各胡營之間的聯繫,便可以這般輕易地直達腹地,就連歸程上也是一路暢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