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也連忙回頭向南邊看去,卻見地平線上,人馬嘶嘶、煙塵滾滾,正不知幾千幾萬衆。
陸慎朗笑道:“迷惑人的小手段罷了!來的人,大概有一千上下,盔甲不齊、旗幟不整,果然都是些烏合之衆,不堪一擊!”
他這話中氣十足,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本來微露怯意的鎮南軍將士,聽到這樣的話,無不精神爲之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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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覺得蜀中金秋九月的天氣,也可以這麼悶,悶到窒息的感覺。
弓箭手陳南,現在正站在進賢門一帶的城牆之上,緊張地望着對面威名赫赫的“赤腳軍”。
從天明時分他捆縛着被發現,便和倖存的一些府兵一起,被嚴密地控制起來。但也沒過多久,聽說是陸將軍的命令,便放了他們出來,一律登上城牆,戴罪立功。
不僅是他們,平興府內所有可用的兵丁,都上了城牆。雖然說到打仗,大家幾乎都是新手,但勝在人數衆多,面對着那些窮兇極惡的“赤腳軍”,這才心裡多少有了底兒。
對面的“赤腳軍”,是在午後開始慢慢地集結的,一撥,兩撥,果然象傳說中的各種身份都有,甚至還都穿着各自的服色,山賊水寇、叛軍、火蓮教弟子,看上去顏色混雜,旗幟也很凌亂。
然而他們卻有相同的一點:就是都穿着紅色的戰靴!紅得如同鮮血一般的戰靴,踩在衆人腳下,就恍如一羣羣剛從鮮血池中趟出的魔鬼,彪悍狂勇、霸氣十足!
傳說每個加入赤腳軍的戰士,必須先做的一件事,就是殺了人,將他的鮮血塗在自己的腳上,藉此以示忠誠。
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真的,然而,看看對面,即使是昨日剛剛加入的叛軍,都流露出那種嗜血的狂態,彷彿這裡不是平興府的高大寬厚的城牆,而是,盤中等待分享的美味!
“赤腳軍”漸漸集結完畢,有人在高聲喊話,然後幾千赤腳大軍,高舉手中武器,大喝了一聲:“殺!”
陳南覺得渾身一顫,彷彿那“殺”聲猶如刺骨的鋼槍,一下子刺入他的體內,又慢慢攪動,在凌遲他的鬥氣。
傳說中,赤腳大軍有神仙相助、所向披靡;傳說中赤腳大軍兇殘狠毒,抵抗者殺無赦;傳說中赤腳大軍短時間內集結了幾萬大軍,停留在永州、贛州一帶,因此牽引了蜀中南路、江南西路、蜀中東路、蜀中西路四路所有的軍事力量,盡在永、贛拼死相阻;傳說中,火蓮教主肋生雙翼,帶領千餘火蓮弟子飛越重重壁壘,直達平興腳下;傳說中……
對面,那張衆將拱衛的血紅的傘蓋之下,應該就是號稱“火蓮元師”的教主大人?他那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本事,應該不是真的吧?
奇怪地,明明不熱,汗水還是涔涔而下。
身後傳來伍長聲嘶力竭的吶喊:“朱將軍有令,今日守城,凡射出十隻箭,賞銀一兩!刀槍染血者,賞銀二兩!斬一個赤腳頭顱,賞銀十兩!”
白花花的銀子也被擡上了進賢門的城樓,那璀璨的光芒,照得人眼暈。
陳南終於身子一震,被這樣的重賞振奮了精神,凝目向城牆下望去。
赤腳軍似乎並沒有把平興府城放在眼裡,他們甚至連像樣的攻城器具都沒有來得及造就匆匆忙忙地趕來了。
先衝上來的,就是昨日豐城的叛軍。
他們的任務,就是扛了後邊友軍裝好的土包,把東西,投到護城河裡。
陳南發一聲喊,跟身邊的弓箭手一起,把箭矢象雨水一樣向下射去。
這些箭,都是從平興府的庫房裡新近搬運出來的,數量很多,質量也還不錯。只是弓手們的情況,有些不大妙。象陳南一樣被抽調到府兵隊伍中去的,已經是弓箭手中的精華所在,而鎮南軍很多的士兵,平日裡缺乏練習,現在面對着近乎瘋狂地一涌而上的敵軍,大多難以拿捏射擊的時機和準度,明明敵軍還未到射程,很多箭矢就亟不可待地發射到了空地之上,而等敵人真正到了面前,反而箭羽稀零,難以爲繼了。
所幸箭多,陳南機械地裝填着箭支,機械地發射,看着昨天還是同袍的那些豐城守軍一批批地跑上來,一批批地傾倒着砂土,也一批批地倒在了他們這些人的弓矢之下。
彷彿又回到了昨日的夜晚,舉弓射向鎮南軍將領的那一個瞬間。
不過,陳南也知道,這是不一樣的,面前的,是敵人,是要攻城要殺掉自己的敵人。
敵人甚至沒有對豐城的軍隊進行掩護。似乎就是在看着他們之間互相殘殺,等待着城上的箭羽用盡。
漸漸地,護城河被土包和屍體填平了好大一段距離,而攻城的土山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起來。
這時候,忽然轟隆隆地炮聲響起。陳南驚愕地停下了手裡的弓箭,回頭看去。擺在城牆角落處的那尊單梢大炮終於開了火,正對着修築的土山方向。
一個身着鐵甲的大漢被煙火嗆得連連後退,嘴裡還抱怨着:“格老子的,在襄陽的時候看人家玩炮玩得好好地,怎麼到了自己,就不是那麼回事?!”
“鄧展!不懂就不要上去亂動!沒看已經派了人在城裡搜索鎮南軍教習用炮的教官麼?!”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正是昨夜那些黑衣人尋找的“象女孩子一樣漂亮”的少年將軍。
“格老子的,不用?!你不用,對面的那些狗孃養的賊寇可不會不用!沒看見他們也把大炮推上來了嗎?!”
彷彿迴應那位將軍的話一樣,赤腳軍的填土士兵已經回撤,接下來,正式進入了炮火對攻的階段。
不知道赤腳軍從哪裡弄來了這麼多炮手,豐城裡被搜刮去的大炮,本來就多,七梢炮、撒星炮、座石炮,橫列排布,加上又有幾百強弩輔助,一通矢石如雨,直向平興城牆上攻來。
霎那間,原本兵士密佈的城牆上一片混亂,不知道誰發了一聲喊:“完了!命沒了還要屁賞!”頓時人人膽顫,個個自危,都向着城下涌去。一時間,踩踏擁擠而死者,不計其數!
陳南也慌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這麼多年行伍生涯養成聽號令的習慣,還是讓他成爲了停留在了城牆之上爲數不多的兵士之一。
“站住!都給我站住!”雲裳聲嘶力竭地嚷着,然而她的聲音在喧嚷的人羣中起不到絲毫作用,反而越來越多的軍士擁擠過來,連帶裹挾着她,一起,涌向狹窄的石梯,涌向,不可知的命運……
“都給我站住!”一聲斷喝傳來,聲震遠近,也鎮住了喧鬧擁擠的人羣。
同樣的話語,不同的人說出口來,果然有不同的效果!雲裳暗暗感嘆着,和周圍的人一起,立住腳,用雖是俯瞰,卻帶了些仰望效果的目光,望着城下那天神一樣威風凜凜的陸將軍。
“立刻回到城牆上去!敢擅離者,死!”
伴隨着他這句斬釘截鐵的宣告,幾個企圖悄悄靠着城牆邊溜走的士兵,被一劍穿喉!
下城是死,那麼,留在城牆上呢?兵士們這才注意到,那些敵軍的炮手,彷彿也並不專業,那些各種各樣的炮彈,不是過了,就是近了,真正落在城牆上的炮彈,微乎其微。
兵士們終於在一些士官的帶領安排下,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主將朱富貴,也拭去滿頭的汗水,回去繼續他的調度指揮;而云裳,鬆了一口氣,看着陸慎帶回來的那幾名炮兵教官搖搖擺擺,走過去裝填炮彈,開始試炮。
陸慎路過雲裳身邊的時候,冷冷地說了一句:“真是個麻煩!你的那些侍衛呢?!”
雲裳一窒,陸慎雖然明顯對她沒看得起,但也還從未當面如此無禮過!不過……自己毫無打仗的經驗,又沒有武功傍身,這樣冒冒失失闖上城牆來,也的確算得上是個麻煩累贅了。
話雖如此,被人當面說成是個麻煩,雲裳還是有些掛不住,執拗的小性子發作,沒有理會陸慎,繼續停留在城牆之上,四處遊蕩。
而此時,那些羽林禁衛軍,也在四處尋找雲裳。方纔雲裳給了他們一份名單,說是剛剛得到的敵軍奸細名錄,命令他們不惜代價立即處理,還要儘可能不要讓其他將士發現,影響士氣。這樣的事情,旁人去自然難以完成;而這項工作又要求儘可能地迅速,因爲正是雙方交戰,晚一分,便可能是城破人亡之局;因此,看雲裳意態堅決,身邊又有鄧展等人在,孔傑這才答應分散了羽林禁衛軍到各處刺殺內奸。
任務倒是輕鬆地完成了,但還沒有等他們趕回雲裳身邊,便發生了剛纔的那一幕。孔傑懊惱地幾個縱躍竄上城牆,完全不理會周圍兵士駭異的目光,在人羣中搜索着無憂公主的背影。
其實平興府城破與否關他們什麼事呢?即使城破,他們也完全有能力保護好無憂公主的安全。
到了這時,雙方的戰局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