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這次的酒菜端上來,果然是色香味俱全佳,令人食指大動。
鳳紫泯雖是不明所以,看雲裳態度也知道這回的酒菜是不會有毒的了;兩人這一路行來,腹中早已飢餓,又都是不大出門經常被人伺候的人,哪有攜帶乾糧的習慣?本來準備好要餓上一晚。此時食物能吃。自然是意外之喜。
這邊老闆娘卻也穩穩地坐下來,拉着雲裳要和她斗酒。“難得七仙女會了董永,總也要爲織女牛郎架個鵲橋慰藉相思纔好?”
於是杯杯盞盞觥籌交錯。
鳳紫泯注意之下,發現兩人喝酒極有規矩:滿酒的時候,將酒杯排列好像陣法一樣;喝酒的時候,卻又千奇百怪,有時是從中挑選一杯,有時要將酒盞變更位置,還有地時候,甚至是將酒還傾入壺中再倒出來才喝……鳳紫泯猛地想起一件事:記得去年圍剿火蓮教之後,蓮准奏疏上曾提到過,火蓮教已成規模,內部井然自成系統;教衆尊卑有序,相互不識的情況下,會列酒陣互鬥。會的酒陣愈多,在教中地位便愈尊崇……莫非,這便是火蓮教的“酒陣”?
果然,這邊兩個人鬥了幾圈之後,那老闆娘便漸漸支絀起來,猶豫了又猶豫,終於拋了杯盞,笑道:“三人結拜一心同,黃巢兵馬各西東。董郎這三才侍佛陣,姐姐實實在在不敢亂飲,怕褻瀆了元師他老人家,”說着像是終於想起了鳳紫泯一般,眼角一睨,笑問道:“這位英雄也是姓胡地麼?”
“他當然不姓胡。”雲裳笑道,“沒見不掛牌麼?不過不忌諱顯底的。”
鳳紫泯一句話也插不上,但努力回憶羽林禁衛軍當初密奏上的內容,多少還猜得出點端倪來,姓胡不姓胡,大概在說是不是火蓮教地人,不掛牌,也許是說亮身份交流?
“哦。”老闆娘應了一聲,笑問,“董郎從旱路來,水路來?”
“旱路也來,水路也來。”
“旱路多少灣,水路多少灘?”
“霧遮三十灣,水漫十八灘。”
“既是大船,怎地進了這小灣?”
“姐姐,掌舵的扯了帆,小的敢不跟着麼?”
那老闆娘“撲哧”一聲笑出來,問:“可有寶?”
“有鹽有醋,粥足飯足。寶在此心,冥冥唯吾。”
於是老闆娘不再問話,頓了片刻,拱手正色道:“燃燈座下青薰門弟子姚九娘見過師兄。”
鳳紫泯正雲裡霧裡,聽了這話,一口酒差點嗆到喉嚨。從董郎、美人兒到姐弟,再換成師兄師妹,這真是世事無常,時刻充滿驚喜。
“認美人兒姐姐做個師妹可是真難啊,”雲裳反而有些懶洋洋地,“青薰門的規矩還真大。”
那老闆娘正經話說完,此刻又堆着笑捱上來,“師兄生氣了麼?實在是撞得巧,半個時辰前門裡剛接了單子,說有猛風到境,要安排收拾收拾。可師妹這小地方哪裡有人來?正趕上師兄過來,形貌又都對得上,可不就誤會了麼?”
“所以師妹就給咱們喝那加了料的酒?是計劃着栽荷花呢?還是劈堂?”
“哪能呢?”老闆娘笑嘻嘻地,“那酒裡不過一點汗青子,上頭要的人,專門提點是要毫髮無傷的。”
******************
這一番酒下來,雲裳和老闆娘便熟稔得又從師兄師妹變回了姐弟;而鳳紫泯雖然完全成了擺設,然而坐在一邊看戲,順便猜測下隱語行話,卻也是樂在其中。
直到二更鼓罷,酒闌人散,雲裳這時才醉眼乜斜地轉過眸來,悄聲問那快要成爲隱形人的大鳳朝天子:“陛下……還有什麼想問的麼?”
她的這席酒,說不上收穫頗豐,可還是把姚九娘所知道的東西套了個差不多,譬如王德坤早已不在江南東路,這邊一直都是王乾主持大局;譬如此次行動是上頭直接給門裡發的秘單,時間緊迫沒有走常規路線;再譬如民間火蓮教依然是發展蓬勃,這間小店本來就是火蓮教的聯絡點,另外兩間房裡的藥草是爲了掩蓋火蓮教集會時的祭祀之香……
姚九娘在火蓮教中身份不算太高,並不知道什麼教中機密,雲裳想了解的王德坤離開江南東路到底去了哪裡,所謀爲何之類的事情她是一無所知;也正因爲如此,她纔對要捉拿的人所知不多,才相信了雲裳的說辭,以爲她是教中比較有身份地位的人,這次來,也是上頭的命令協助拿人,這頓酒時候不短,雖然沒來符合描述的“客人”,卻也再沒有火蓮教的人和姚九娘聯繫,這便給雲裳的話增加了幾分可信度,使得套話的過程更加容易。
鳳紫泯發現,過程中雲裳並未使用催眠術,大概是姚九娘身份還不夠吧?或者是那些酒陣、密語實在太有效力。
“陛下,若陛下沒有什麼想要知道的了,臣建議陛下還是儘早離開這是非之地。千金之子,尚坐不垂堂,何況陛下萬金之體?”雲裳一本正經地說着。
鳳紫泯回頭時候,正對上雲裳催促的目光;她方纔酒陣中喝得可是不少。又沒有吃什麼東西。現在眉眼餳澀,隱有醉意,迷迷濛濛地說着這樣勸諫的話,別有一番動人處。
鳳紫泯便是心頭一觸。
若是今夜留在這家小店,固然可以藉故接近雲裳,尋找機會探一探她的真實心意;但處境也確實有幾分危險,至少以雲裳的臣子身份,職責所在。今夜是絕對不會休息的了。
可她現在,卻是極需要睡眠的樣子。
這讓鳳紫泯有了幾分猶豫。
這個麻煩,本來就是他鳳紫泯故意找上來地,這些火蓮教的人,不過小打小鬧;有羽林禁衛軍在,或殺或剿,一句話的事;就算是想要揪出泄露他行蹤的內奸,也根本用不着他大鳳朝天子親自出馬做餌。
他這樣做,有幾分遊戲的意思。還有幾分,隱隱約約地,竟是希望能夠和雲裳“同甘共苦”,再嘗試一下共患難的情誼……從樓鐸倒臺之後。便看着她身邊陸慎、蓮準,甚至流丹、梨繡……出出入入,眼神交匯間越來越多彼此共同的秘密;而他和她。卻君是君,臣是臣,距離漸行漸遠……
所以執意要走這條路,明知這小店有異常還是堅持入住;可如今看見雲裳臉上倦意濃濃的模樣,卻有些心疼。他知道雲裳爲什麼大費周折去和那個姚九娘斗酒套詞兒,她以爲他是要過一把微服地癮呢,親力親爲,玩打入敵人內部的遊戲?想着他玩得倦了就會離開?
嘆口氣,鳳紫泯揚聲叫道:“何蕊珠。”
人影如煙。轉瞬飄入。
“帶孤和樓卿去羽林禁衛軍的大營吧。這裡的事情都交給你處置。”
雲裳擡眸。盈盈一笑。
離開的過程很簡單,原來“富貴客棧”的小二竟然是羽林禁衛軍的臥底!有了他帶路,走密道離開。便完全可以不打草驚蛇,讓“富貴客棧”繼續做釣魚的餌。
密道很窄,引路地油燈昏暗陰晦。走在裡面的時候雲裳絆了一下,輕微扭了腳;鳳紫泯伸手牢牢扶住;然後,並沒有放手,半抱半攜地帶着她穿行在地下……一片泥土腥味間他嗅到了來自於她的幽香,手中的觸感提醒着他她的嬌小,鳳紫泯忽然有了些幸福的感覺:上天竟然是在眷顧着他的呢,若懷中的女子,若懷中的這個女子真的對他有那麼點心思的話……他一定會貯金屋以藏之。
變故就發生在幾個人走出密道地那一刻。
店小二是羽林禁衛軍官員,據何蕊珠說是極忠心耿耿完全信得過的;饒是如此,何蕊珠還是緊緊跟在他的身後,隱隱有防備他叛反倒戈的意思。鳳紫泯扶着半醉的雲裳,走在最後,但密道里並沒有岔路,入口處又封住,倒不虞身後有什麼危險。
密道的出口是一處草棚,孤零零坐落在果樹叢中,本來是秋收時候農家用來看守果園用的。已經是在鎮外了,據說和羽林禁衛軍的大營相距已經不遠。
鳳紫泯半扶半抱着雲裳出來,便看見那個店小二和何蕊珠表情嚴肅地僵立在那裡。
“陛下,有埋伏。”何蕊珠地話,已經很多餘了,只消往前一望,便可以看見刀槍明晃晃地閃光。人頭攢動,密麻麻地盡是黑衣打扮。
雲裳掙脫了鳳紫泯的手,勉強自己站立。她地腳問題不大,主要是真的有些醉了,方纔的酒後勁很足;她又仗着自己的酒量喝得很急,現在頭暈目眩,真的是隻想倒地一睡不起。然而面對這陣勢,酒再多也不是睡的時候,身邊的鳳紫泯乃是大鳳朝天子,萬一有個閃失就是天下亂局,而前面的何蕊珠和店小二,還不知道能不能夠仰仗……
見到他們出來,那些黑衣人有些騷亂,很興奮的樣子,雖然還是不敢開口說話,卻都把目光投向了中間一個爲首的人身上。那人點亮了一支火把,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細瞧,又擡頭望望他們四人,笑道:“兄弟們沒有白等,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