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慎正在同姑娘道別,溫柔而疼寵的表情;回眸間看見她,也並沒有表現出十分出乎意料的樣子。
雲裳沒有走過去,倚着門笑望着,而心中……雖然明知陸慎不是爲了美色不顧親情的人,還是有些彆扭……方纔高遠口中的“女孩子”,其實是在說這個美人兒吧?倒真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思思,你還是先回去吧。”
美人兒輕輕應了一聲,羞怯怯瞟了雲裳一眼,轉身走掉了。
陸慎掃一眼院子裡的馬匹,一面往裡走,一面問她:“纔來的嗎?是你們把我師父送進屋子去的?”頓一下,又說:“師父就是我的義父,多年叫下來,改不了口的。”
雲裳嗯了一聲,不慍不火地加了句,“高伯父現在的情形很不好啊。”
陸慎腳步一頓,搖搖頭,悄聲說:“重症怯寒,病早入膏肓;看了幾個大夫,都說,能熬到現在已經是奇蹟,只能靠人蔘吊命了……”
雲裳打斷他:“聽說你這裡需要人蔘,在江西那邊很弄了些來,孔傑他們正熬蔘湯呢。”
陸慎頓了頓:“好,買參的錢,等我領了俸祿還你。”
雲裳撇撇嘴,不屑和他客氣,雖然江南一帶的百年老參幾乎都被她搜刮了來,但這點錢,還入不了她的眼,何況,要等他領俸祿還她,真不知要還到什麼時候了。
“慎兒,你先進來一下。”茅屋裡忽然傳來高遠的聲音。
陸慎連忙應了一聲,轉身進了屋子裡。
雲裳沒有跟進去,折去院子裡用自帶的草料餵馬。陸慎的反應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不過想想,這裡是陸慎的地盤,她來到古陽村的事情,只怕對方早已知道了,不過知道她沒什麼惡意,才這樣放心的吧?
正要去看看孔傑他們忙得怎麼樣了,忽然陸慎又返了回來,臉上帶了些鄭重,說:“無憂公主,師父請你進去說話。”
雲裳點點頭走到屋子裡去。可誰料才一進門,陸慎卻回手將屋門關上,只留下雲裳單獨和高遠在一起。
雲裳吃了一嚇,四處看看,也沒什麼不妥,於是上前將高遠稍微扶起了一些,拿了個小凳子坐在牀邊,等高遠說話。
高遠此時的神色卻很鄭重,盯着雲裳看了一會兒,才問:“聽慎兒說,你就是樓鐸的第五個女兒?那個無憂公主?”
雲裳點點頭,她從來都沒有不承認過這個身份,不過,向來也知道自己這個無憂公主在民間的口碑十分不好,大概高遠也是聽陸慎說起了她的身份,所以臉色才這麼難看吧?
不料高遠看着她,卻緩緩搖搖頭,問道:“你父親他一直都沒有好好的待過你嗎?還是根本沒有將你當做一個女孩子來養呢?怎麼能讓這樣好的一個姑娘家,就成了一個佞黨奸臣?”
雲裳心中登時一顫。她外貌秀美自然算得上明顯,可向來也沒過分招搖;大鳳朝又民風甚是開放,女子休夫的都比比皆是;加上身份擺在那裡,就是有人覺得她養着男寵有些過分,也只敢背後議論而已。至於能夠當面如此肯定地說她養男寵,敗壞世風的,除了朝中的清流和老頑固們,這個人也是第一個了。倒不知高遠究竟有幾分把握,說出這番話來?又或者,只是試探?
想到這裡,雲裳擡起雙眸,深深凝視着高遠,慢慢一字字說道:“高伯父說笑了,雲裳怎麼會是佞黨奸臣?不過雲裳也希望象陸少將軍一樣多幾分英氣,能多爲百姓和社稷做些什麼事情,那樣就不會總有人譏諷雲裳佞黨奸臣了。”
高遠也回視着她的眼睛,可目光卻沒有象她希望的那般變得迷惘,反而帶了貪婪的光般,和她一樣地深深凝視,像是要把一切都記到骨子裡。
“真像。”他說。
很明顯對方沒有被她的“催眠術”控制,雲裳一愣之下,倒也從容收回了目光,笑道:“高伯父說什麼真像?“
高遠卻出了神,仔仔細細打量着她,半晌才道:“說你和一位故人真像……尤其是施展催眠術時候的樣子……”
“敢問高伯父說的那位故人是誰呢?”
“是拙荊……的一位閨中密友……不過她現在已經不在了……聽說,兩年前,病死在了揚州老家,至今都屍骨無存。”
高遠已是身體弱極,這番話說出來,整個人已經疲累不堪,似乎再也無法壓制住身體內的病魔,一疊聲驚天動地咳起來,和方纔即使是昏過去也保持着良好儀態的樣子,判若兩人。
陸慎從外面衝進來,拍着他的背急叫:“師父!”又連忙扣住脈門爲他輸入真氣。
半晌,高遠漸漸緩過來,陸慎才又回頭對雲裳怒目而視:“無憂公主,你到底對我師父說什麼了?他從來不會這個樣子的!”
她說什麼了?雲裳呆呆地站着,有些恍惚。“病死在揚州城老家”,這樣幾個字,也如同驚雷一般,劈中了她。霎那間,記憶如潮水一般涌來。那張溫婉可親的笑臉、那個溫暖安全的懷抱、那傷痕累累的肢體、那到最後被她燒成一團灰燼的屍身……“娘”這個字,她卻只有在她死的時候才叫出了口!
雲裳已經不再在乎這到底是誰的記憶了。那樣的溫暖,那樣的黑夜中唯一的憑恃,只有那個看似柔弱,實則傲骨錚錚的女子給了她!她就是她的親人,就是她的母親……記憶中還有夢中出現過的那個笑得同樣美麗燦爛的女子,大鳳朝的開國女皇,鳳娥。
她在無盡山後不人不鬼的樣子,還有她對自己深情切切的說出的那些含義不明的話語。都讓她萬分的好奇和掛念在心,紅霞石刻的秘密她似乎已經知道,可又不敢說完全已經真的掌握了石刻上的秘辛。
還有,鳳娥的秘密,母親臨終的時候看着自己含義深刻的眼神。
乃至……最終的最終,她都沒有稱呼過自己一次“女兒”。還是難道說早在她魂穿至此的時候,她的母親就已經察覺出了異樣了麼?還是說,從她幾年以前剛剛來到大鳳朝的時候,她的母親就發現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女兒“樓雲裳”了麼?
“無憂公主!”陸慎發現了她的異常,試探地叫着她。
雲裳回過神來,看看牀上氣息奄奄的高遠,忽然發現自己有大哭一場的衝動。“我去看看蔘湯怎麼樣了。”她說完,轉身木木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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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百年老參續命,高遠一口氣又緩了回來;待到他能夠說話,第一件事,就是叫了雲裳進來,繼續和她的對話。
不過這次陸慎是說什麼都不肯離開了,他一定要候在一邊,以便高遠若是有危險,可以隨時出手輸入內力。
“高伯父,原來你認識我娘。”雲裳咬了咬脣,率先開口。
“是的……”高遠的目光,一直鎖在她的臉上不肯離開,“你和你娘長得真像……”
陸慎料不到他們之間的話題原來是這個,吃驚地看着兩個人,一時連手中舉着的湯碗都忘記放下。
“你娘,當年是揚州城裡最出名的美人兒,卻偏偏喜歡舞刀弄劍的,還自己跑到京城來,美其名曰闖蕩江湖……”高遠明顯陷入了回憶中,那張臉上浮現出近乎幸福的微笑。
可是……雲裳卻愣住,他說的,是那個溫婉柔弱的女子嗎?不過來自揚州,倒是沒錯。而且,看高遠提起她孃的語氣,倒像是……十分仰慕的樣子。
“看你後來爲樓家盡心盡力的樣子,你娘大概在生命最後的關頭也沒有告訴你……其實你的生身父親,並非是丞相樓鐸吧?”
“高伯父,你弄錯了吧?我怎麼會不是我父親親生的呢?”雲裳吃驚不小,幾乎是半路就打斷了他,立意要追問出幾分真相來。
高遠沉默了片刻,纔回過神來,掩飾性地咳了幾聲,笑道:“婉兒姑娘雖是你的親孃,可你父親他……嗯,樓鐸也算義氣深重,待你又恩重如山,和親爹說到底也沒有什麼差別了。”
這話明顯答非所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秦婉兒,是她孃的閨名。高遠,果然是認識她的。
“不知道高伯父是什麼時候認識我孃的呢?又怎麼知道她的死因?”這纔是她心底的疑問。揚州老家,她娘病死的緣故……一直都是雲裳自己,香香,丁姨幾個人才知道的呀。而對秦婉兒的死,樓鐸丞相也一直是諱莫如深,當時出現在揚州老家的人,也都被莫名其妙的在之後的日子裡,逐一被人乾乾淨淨的全部滅口;甚至就是她,若不是被鳳紫泯看重拽進了宮中,又被他格外的恩寵尤佳的話,一旦被發現被懷疑,定然也逃不出個死字。
“婉兒她,”高遠頓了頓,長嘆一聲,“其實都是我害了她,如果當時不是她偷偷聯繫我被發現,只怕……樓鐸不會那麼狠心對她下手……”說着,又是一番長咳。
雲裳驚愕的眉毛都蹙在一起!什麼,她孃的死原來還和這個老頭有關?而且他剛剛說什麼……她娘是被……樓鐸給下令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