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色可憐難再得,酒杯何故不教空。】
“二爺雖然常送東西給我們,可是大爺也未必就沒有把我們放在心上。”小釵的話,一直在儷如的腦海中迴響,是的,大爺、二爺,他們,未必是不好的。
晚上照舊睡不着,儷如想翻身,卻又怕吵醒了嚴昭明,正僵着身子,嚴昭明卻做起來了,儷如趕忙閉上眼睛。
“儷如,儷如。”嚴昭明用手拍拍儷如的肩膀。
儷如也坐起來,想點燈,嚴昭明卻擺擺手,示意不用了。
晚上月色分外皎潔,兩個人藉着月光,坐在桌子邊,煮起一鍋茶來。
如果是以往,這會是多麼美好的一個夜晚呢?夫妻對坐,賦詩煮茶,將凡塵俗務都拋開去,多麼愜意。可惜今晚,兩個人都有各自的心事,鍋中的茶香,沒有喝到肚子裡,全都飄散在房中煩悶的空氣裡。
“儷如,你是否有心事?”還是嚴昭明先開口了。
儷如道:“大爺,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問你。”
嚴昭明道:“你昨日回府去了,是關於,妃嫣麼?”
儷如道:“大爺,關於妃嫣小姐的死,我聽了許多傳聞,可沒有一句,是大爺親口說的。”
嚴昭明道:“儷如,從前我對你說,大中九年的時候,我與妃嫣在房中說話,失手碰倒了油燈,之後……”
儷如搶着道:“之後大爺傷了臉,妃嫣小姐因此去世了。”
嚴昭明道:“是。可是這些話,並非是真的。”
儷如道:“大爺你說,這些話不是真的?”
嚴昭明道:“不是。”
儷如驚愕。
嚴昭明又道:“儷如,我今日對你說這些話,是不想再瞞你。油燈不是我倆失手碰倒的。是我,將熱油灑在牀帳上,引火的。”
儷如聽了這幾個字,抖着嘴脣,道:“大爺,你何苦要告訴我這些。”
嚴昭明道:“我既然說得出這些話來,我料定你心裡會怨恨我。只是從前我欺瞞你,也是憂心這個。”
這句話一出,嚴昭明無異於承認了自己就是殺人兇手。儷如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大爺,你可有,甚麼苦衷麼?”可是這句話說得極沒有底氣,說到“苦衷”兩個字,幾乎沒有了聲響。
嚴昭明不說話,也不搖頭。
儷如道:“好罷。大爺,容我再問一句,妃嫣小姐……她,究竟與你,你們……是兩情相悅麼?”
嚴昭明聽了這句話,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的驚訝,不是因爲儷如問話的內容,而是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問出這一句來,她說這一句話的時候,臉上的神色,竟然是哀求。彷彿真正在說的是:我林儷如,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不是,比不過一個死人?
嚴昭明並不回答她的話,只是頓了頓,問道:“儷如,你可知道,我的名字,爲何叫‘昭明’?”
儷如道:“古語說,容儀恭美曰昭,譖訴不行曰明。”
嚴昭明道:“昭明二字,是個好名字,從前南朝的太子蕭維摩,諡號就是‘昭明’。我是家中的長子,母親從前常說,父親對我寄予了厚望,然而現在的我,再也配不起這兩個字。儷如,你問我,妃嫣與我,是否是兩情相悅,我要對你坦誠,我對她傾盡深情,可妃嫣的心裡,又何曾有過我?我雖有我的隱衷,但我卻不敢請求你的寬恕,從前的事情,使我失了‘容儀恭美”,若我再對你提起往事,便會毀卻了妃嫣的聲名,無異於行饞毀攻訐之事,那我,更加會配不起這個“明”字,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又何必,再對你提起呢?”
儷如心裡,想起了嚴少卿說的話,真如他所說,嚴昭明對林妃嫣作出了獸行,所以嚴昭明才提起甚麼“毀卻了妃嫣的聲名”?!那她呢?她又算什麼?從前替嫁,受了千般苦楚,皇帝賜婚,外人看來風光無限,可是就連牀笫之歡,都只是爲着林妃嫣的影子,更有那紙婚書,那樣的騙局,使她成爲任人擺佈的玩偶。
儷如冷冷地道:“大爺說的這些話,我記下了。”
嚴昭明道:“儷如,如若有一天,我也會離你而去,你也不必顧忌我的聲名,更不必爲我悲傷。世間的憂喜苦悲,是最不值得掛心的。”
嚴昭明道知道,一旦他將往事全盤托出,他、嚴少卿、林儷如必將陷入情仇的漩渦中,他自己,已經飽受這種折磨四年了,他不願意看見林儷如,也重蹈覆轍,他寧願隱忍不發。可惜,他說的這些含糊而有深意的話,已經令不明真相的林儷如,在心裡燃起了仇恨憤懣的火花,那種深情罔寄、恨錯難返的感覺,更會激盪着這火花,燃成深沉的烈焰。
鍋中的茶煮開了,儷如和嚴昭明,都沒有伸手去舀。那微弱的炭火,直到東方露白,才漸漸熄滅,鍋中的茶水,早已煮幹,只留下一條條斑駁的痕跡。
第二日早晨,皇帝身邊的太監孫庭輔又來宣旨了,孫庭輔走後,嚴祁將所有人都召集到廳中,家中的下人盡數都在,就連公主府的管家婆也來了。嚴祁臉上神色不錯,似是有甚麼喜事要宣佈。
嚴祁道:“早前皇帝陛下下旨尋人,街坊上貼的畫像,你們也都見到了。皇帝尋的,正是在宮中侍奉的得道山人軒轅集道長,如今,嶺南郡來報,道長已迴歸羅浮山,從此隱世不出。此事已了,陛下總算龍心大悅。今乃大中十三年,恰逢陛下花甲大壽,陛下決意,聽從軒轅道長的指點,舉辦萬壽節,皇親家眷、臣下奴僕,皆有封賞。我家仰承公主洪福,家中諸人,皆有賞賜。”
此話一出,最高興的,莫過於吳悅榕,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皇親之家的禮遇。
二夫人道:“皇帝陛下的萬壽節在冬月,現在還早,不急操辦恭賀之儀。只是公主的壽辰卻快到了,今年有這樣大的喜慶,公主的壽辰,也要好好操辦。”
公主府的管家婆道:“大少奶奶是公主的長媳,不如今日就跟了我去,聽聽公主的差遣。”
二夫人也不反對,畢恭畢敬地道:“是。”又對儷如道:“大媳婦,你便去好好料理公主的壽辰。”又對秦媽媽使了眼色。
秦媽媽轉身對家中的婆子小廝丫頭道:“你們聽着,今後大少奶奶有何吩咐,你們只管聽從。從前夫人交代你們的事情,大少奶奶的交代,也是一樣的。”
府中諸人皆垂首道:“是。”
儷如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授予了權柄,儼然半個當家。
無論如何,既然已經騎虎難下,儷如也只好學着大戶人家少奶奶的樣子,掌管起許多事情來。這樣也好,和嚴昭明見面的時間短了,免去了許多尷尬。
儷如去公主府的次數多了,她發現,公主的臉上,也是有表情的,平日裡端莊冷漠的神情,或許只是皇家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的一種罷。
這一天,管家婆遞給儷如一本簿子,道
“奶奶,這是公主宴客的名冊,奶奶看看。”
儷如粗粗一看,無非是些平日裡往來的府邸,另有諸王皇子、廣德公主、萬壽公主,還有林朝光的名字。只是在簿子的最後,有三人的名字是另寫在一張紙上的——“吳秀筠”、“陳娘蓉”、“沈芫清”——似乎都是女人的名字。這幾個字寫得十分鄭重,但是卻並無尊稱,也未寫明家住何處、是何府親眷。儷如忍不住問,
“敢問媽媽,這三位貴人是?”
管家婆瞥了一眼道:這三人,都是從前公主的貼身侍女。公主待她們,如親姐妹一般的親厚。這個‘吳秀筠’,就是你的婆母,外頭嚴府的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