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昺光顧着自己逞嘴上之利,卻忽略了這幾位老婆不是出身於官宦世家,便也是自幼受到儒家文化的薰陶,於是乎無數道白眼兒就向他飛了過來,顯然自己一句‘獲譽於士大夫之口,感動於流俗之心’把她們連家人全都兜了進去。可事已至此,自己絕不能在這件事兒上服軟,否則就成了把柄,被她們拿出來時時敲打。
“官家向來不相信命數之說,現下卻言李廣命數不濟,是不是有強詞奪理之嫌?”果然,吳曦最先發難道。
“皇后所言的命數之說,可是指李廣隴西殺降,被江湖術士認定其不能封侯之故?”趙昺又喝口茶才反問道。
此事曾有野史記載,對於不能封侯這個說法,李廣自己也說:老子打仗一輩子,自己的下屬都封侯了,能力菜得很,可我卻一直沒有封地,是不是我骨相不該封侯?還是命該如此?當時有個江湖術士便接話說:將軍你想一想,有沒有做過悔恨的事?
李廣想想自己在隴西當高官的時候,那裡的羌人造反,他誘騙他們投降,大概有八百人全給宰了。這事兒挺讓他後悔的。術士一拍大腿,這就是了,殺降這就是你不能封侯的原因。你看項羽也殺降,最終落得個烏江自刎的下場。李廣聽罷嚇出一身冷汗,而最終他也真的是自刎謝罪。
可歷史就是這麼巧合,李廣的後代也都很慘。李廣長子李當戶,次子李椒,都在李廣死之前就掛了。唯一的小兒子李敢,最終被霍去病射死,孫子輩的李陵不得已投降匈奴,漢武帝誅滅其家族;而另一個孫子李禹則在巫蠱之禍中被江充誣陷而被處死,他這一脈算是死絕了。
“非也,臣妾說的是漠北之役,武帝遣大將軍衛青出擊匈奴,臨行前武帝叮囑其‘李廣老,數奇,毋令當單于,恐不得所欲。’時人便也言李廣數奇,李廣亦信以爲真。”吳曦看着皇帝言道。
“呵呵,皇后此言別有它意啊!”趙昺聽罷笑笑道,心中暗道這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分明是轉着彎兒來嘲諷自己,其意是說正因爲漢武帝的態度決定了李廣一生悲催的命運。
“陛下難道心虛了?”吳曦給皇帝斟上茶笑笑言道。
“朕所言的命數其實與皇后並不相駁!”趙昺端起杯子卻沒有喝水,而是把玩着道,“其實不僅武帝曾如此說。文帝也對李廣言:惜乎,子不遇時。以爲其生不逢時,若是生於高祖時期,肯定能建功立業,拿個萬戶侯噹噹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只可惜你在我這兒,委屈了。”趙昺笑着說罷,吳曦臉上則有些不自然了,他接着言道。
“漢文、景二帝時期,國家策略是休養生息,韜光養晦,不允許發動戰爭,所以李廣沒有機會立下戰功,此乃朕所言的命數。而在爲李廣鳴不平的人羣之中,經常可聞漢武帝因爲重用外戚而故意裁抑有才華的老將李廣。此話也不能言錯,西漢號稱皇帝與外戚共天下,武帝重用外戚也確是史實。”
“不過我們後人也應當看到一個史實,除了後期看走眼的廢柴李廣利之外,外戚將領們也的確給武帝爭氣。在最爲重要的第一次出擊中,四名將軍中衛青和公孫賀是外戚身份,另外兩名李廣與公孫敖並不是,在帶兵權重方面,外戚與非外戚將領是平分秋色的。而恰恰就是非外戚的兩名將軍以慘敗收場,李廣全軍覆沒,公孫敖損失十分之七,外戚將領公孫賀無功亦無損失,衛青則取得了本次行動的唯一勝果——直搗龍城,斬首七百級。”
“即便如陛下所言,可亦有勝敗乃兵家常事的說法,百戰百勝之將可謂少之又少。而李廣戰敗一次,也不能以此便下定論,其後也曾取得過大捷啊!”章屏雖然同意皇帝的說法,卻也並不能苟同。
“不錯,歷代名將輩出,卻少有未曾一敗之將。可武帝也曾給過李廣充分的信任,但遺憾的是其將事情辦砸了,李廣每次出擊,不是被俘,就是迷失道路,就算打了大勝仗,也是損兵折將,消耗巨大。這樣的作戰成果,如果你是武帝,也不可能對李廣委以重任,自然在實用派的武帝眼中,其是不夠封侯的資格的。”趙昺衝其眨眨眼道。心的話,老子要是連你們都說服不了,來日豈不會後院起火。
“如此說,官家以爲李廣的戰績有虛,又或是其能力不足?”李三娘是帶過兵的人,自然知道除非主將瘋了,纔會讓個一敗再敗的傢伙去領兵,但又覺歷代對李廣的讚譽讓人不敢懷疑。
“以朕來看,李廣的戰績確實不怎麼樣,其儘管平生打過七十餘場戰鬥,但漢文帝和漢景帝時多數是防守狀態,而且都是小型戰鬥,沒有大的功勞。而在武帝時的五次主動出擊的大型戰役中,李廣卻有三次沒有找到敵人,兩次全軍覆沒。即便對其不吝筆墨大加讚賞的太史公司馬遷卻躑躅再三,竟然沒有一處地方能夠詳細地列出,可見其軍功不足。”趙昺言道,“此外李廣勇猛善戰不假,可朕以爲其做將尚可,爲帥卻不能!”
“哦,官家何此斷言,李廣出聲將門世家,爲將待下甚厚,軍士皆願爲其效命。另其箭法超羣,當世可稱無敵,匈奴爲之膽怯,時常獨闖敵陣,可見其勇武。再者,其雖未能被封侯,可後世唐德宗時卻將李廣等歷史上六十四位武功卓著的名將供奉於武成王廟內,被稱爲武成王廟六十四將;本朝徽宗時亦追尊李廣爲懷柔伯,位列宋武廟七十二將之一。”陳淑言道。
不過她也知剛剛皇帝所言不假,往往花費大段筆墨描述李廣殺敵時如何勇猛,然而一旦涉及到具體的殺敵數量,太史公卻總又用“斬首多”、“所殺過當”等含糊的字眼來代替,就是不肯給個明白的數字。而同樣是司馬遷所記載,爲衆人所熟悉的樊噲等人,其卻會耐心地將他們所立下的軍功一筆一筆地記載清楚。
“李廣出身將門不假,其父輩、弟、子孫中皆有封侯者,其長子李當戶居然敢當着漢武帝的面追打漢武帝的男寵韓嫣,漢武帝非但沒有怪罪反倒稱讚李當戶人很勇敢,可見他在漢武帝面前至少也是一個很受信任的人。李廣次子李椒,早早被拜爲代郡太守,第三子李敢,先是因打匈奴立功封侯,不久之後還代替父親李廣擔任郎中令,而李廣的堂弟李蔡更是官拜大漢帝國的丞相。”
“由此可見,李廣一門,與皇家的關係是非常親密的,而且家庭成員往往受到重用,沒有道理家庭的其他成員受到重用,而獨獨李廣一人受到特別的歧視處處遭到打壓。偏偏其不能,私自接受了有覬覦皇位之心的樑王所頒的將軍印,使得漢景帝很不不高興,可見他還是能力上有問題。”
“他愛惜士兵,同吃同住,往往讓部下感恩戴德。不過其確是在治軍不嚴,過度寬縱部下的基礎上獲得的,而紀律恰恰是維繫一支軍隊戰鬥力的所在,其常常兵敗也就不難解釋;再有其雖性格直爽,卻胸狹量小。他被貶爲民期間,曾遭一官吏刁難,待再次得到重用,其第一件事就請皇帝讓那官吏從軍,並藉故把其殺死,想一個大將胸中不能容一個小小官吏,何況天下諸侯?”趙昺繼續辯駁道。
“李廣箭法出衆,擅長單打獨鬥,卻也勉強算得上個人勇武。可說到大軍作戰,其卻統籌能力,缺乏這方面的經驗和天分。他參與對匈奴的作戰,多次迷失道路便是明證。而最後一場戰鬥,李廣作爲前將軍,竟因爲沒有嚮導迷失道路,竟然落到了衛青的後面,難道還不能說明他統軍能力欠缺嗎?朕手下若有這樣的將領,也必然將其撤換,以免貽誤戰機。應該說其難以封侯,能力欠缺起碼佔據七成!”
“天下的英雄千千萬,那爲何文人們獨獨喜歡李廣,不吝筆墨爲其樹碑立傳,傳頌千古呢?”王妤聽了半天,明白皇帝對李廣並不是十分認可,於是問道。
“說了半天,只有宸妃問到點兒上了。”趙昺先讚道,“因爲人性使然,在文人眼中,即便大片藍天,當心情鬱郁之時,也依舊只會看到陰雲。而悲劇總是更容易讓人落淚和銘記,苦難卻總會欺凌弱者。當無數人沒能有一個被皇帝恩寵的姐姐衛子夫,也沒有一個能夠威震塞外的舅舅衛青之時,都會看到,李廣一生顛沛流離,都會感受到,那一份來自於君王和命運的不公和壓迫。”
“這會讓文人們命運亦如李廣一般,他爲西漢王朝征戰邊疆,出生入死,,卻沒能得到明君的賞識和重用,反而是憑藉着曖昧關係呼風喚雨的衛霍二人,戰無不勝,封妻廕子。此時,詩者文人們,再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共鳴,一個智勇雙全,赤膽忠心,只不過是政治上站錯了一次隊,就被君王權臣無情迫害的悲壯將軍,與得罪了某些昏君佞臣,而被流放排擠的自己,何其相似!”
“可惜,文人並不明白,在鐵血無情的朝爭之中,一個軍方將領錯誤的立場和行爲,在君王眼中到底有多麼嚴重。他們也不能理解,爲什麼總會有不學無術,靠着阿諛奉承,玩弄權術而站在頂峰的奸佞小人蠱惑聖聽。卻殊不知,不能夠憑藉智謀才智挫敗這些他們所不齒的小人,也更遑論有足夠的能力,重振乾坤了,說起來只是一羣躲在英雄背後的可憐蟲罷了!”
趙昺言罷,堂中變得鴉雀無聲,連旁邊的內侍和宮女們也都若有所思。其實他還有些話礙於身份沒有說出來,他深知對於已經踏上了歷史巔峰者的歌功頌德從未少過,但確實更多的讚頌和支持來自於對力量和權貴的敬畏。然而沒有人喜歡去想,當初的高祖劉邦如何受盡了人間苦楚,九死一生,方纔在血與火之中,建立了西漢王朝的宏偉基業。
固然有讚頌劉邦者,但是更多的文人墨客,都願意將注意力,放在劉邦斬殺功臣舊將的毒辣權謀上。因爲,他們的命運似乎再次與爲君王付出一生,卻不得封賞反被殺戮相重合。就算是開創西漢王朝基業,讓文人們得到些許喘息而安穩的劉邦,又何嘗沒有被抨擊的理由!
而人生總是如此殘酷和決然,永遠不會有順風順水的環境和十全十美的清明朝堂。能夠在時代的滾滾洪流之中,奮力搏殺,披荊斬棘的勇者從不會將才華和時間浪費在發泄鬱結和抱怨不公之上。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痛罵已經形成的不利局勢。他們只會靠着自己的勇氣和力量,創造出理想的未來。
在趙昺內心看來李廣的失敗並不可悲,他依然是一個值得銘記的英雄,畢竟任何一個敢於和時代浪潮拼命搏殺的戰士都值得尊敬。李廣高大而沉默的背影,爲無數懦弱者遮擋住了來自全世界的刀光劍影,其寬闊而有力的臂膀,則爲那些始終不敢拔劍而起,爲自己人生戰鬥的可憐蟲,托起了一片天空。
所以沉默的老將成爲了文人們心中最後的寄託。而很多浪漫的詩人墨客們,卻只是不停地躲在一片自我的世界中,吶喊着,哀嘆着,等待着命運無情的收割。這些逃避的文人在趙昺眼裡卻是可悲的,與李廣同樣命運的卻不敢戰鬥的逃跑者,只好說自己鍾愛自由和孤獨,不會有人無條件地接受別人的思想,就像不會有人無條件地爲別人的錯誤付出代價。
即便就嘆一聲,將軍不言生前事,書生甘傳身後名!李廣之說以能被傳頌千古,其實因爲這個世界需要這些固執而悲壯的英雄,而自己很可能成就一段悲情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