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此次和議要比上一次桑哥主持的和議要有誠意的多,真金答應以現在兩國實際控制下,也就是以長江劃界,稱兄弟之國,這等於答應了此前宋朝提出的條件。因而馬紹信心滿滿,覺得自己此行能夠完成任務,但是現實卻很殘酷,他碰到了一個完全難以理喻的對手——鄭思肖。
兩人第一次會面就擦出了火花,馬紹以爲大家都是學儒,也皆算是當世名士,應該有許多共同語言,大家可以吟詩作賦,談古論今,說不定還能留下段假話。可見面之後,南朝這位副使根本就每個他一個好臉色,說話更是夾槍帶棒。
若是隻是如此,馬紹也就忍了。話不投機,他覺得就談些風月,緩和下氣氛,可沒想到人家更是棄之以鼻,以爲他所學皆是‘僞學’。這下馬紹就不能忍了,這可是牽扯到士人的風骨和大義,兩下便就誰真誰假展開了辯論。馬紹以爲儒學起源和發展及興起皆於江北,自然是正宗。
而鄭思肖則認爲宋朝南渡之後,中原已無儒學,首先中原陷於蠻夷之手後,大義之士皆已隨君南渡,留下的人也是隱居山野不仕蠻夷,江北早無儒士;另外蠻夷豈能理解儒家文化的博大精深,而江北的無良士人們爲了迎合,對儒家經典教義進行了刪減和夷化,早非它時。
鄭思肖之言等於指着和尚罵禿子,譏諷馬紹乃是不仁不義,助紂爲虐之徒,並歷數這些蠻夷的罪惡。盛怒之下的馬紹偏偏又難以辯駁,自契丹、女真和當下的蒙古人歷來是被視爲不通王化的蠻夷,而他現在侍奉蠻夷就先失了大義之名,成了蠻夷的‘走狗’,在辯論中也自然失了先機。
馬紹在大義上失了分,自然想從學術上挽回顏面,可他一張嘴便自己咽回去了,人家根本就不想與他這個僞學者談論,這讓他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一口悶氣憋的胸膛都要炸了。他想既然話不投機,那麼大家就談公事,但鄭思肖此時則獅子大開口,劃江而治已經難以滿足南朝的胃口。
鄭思肖臨行前數次就和議之事得到陛下的召見,要其本着有理、有利。寸土不讓的原則進行談判。卻又暗示他此次是蒙元提出的和議,是其求着咱們的,絕對不能示弱,更不能低三下四,態度一定要強硬,條件寸步不讓,即便談崩了也不要怕。
聽了這些話,鄭思肖自然是熱血沸騰,激動的熱淚盈眶。遙想大宋立國以來,從與契丹達成的《澶淵之盟》,女真的《海上之盟》、《隆興和議》,到與蒙元歷次的和談基本上都是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甚至不惜自降身份自降身份屈膝乞和,哪裡有如此硬氣過。
作爲一個時代憤青,激進的民族主義者,鄭思肖接受和議的任務後本是抱着即便一死也不能受辱的決心,欲以自己的血來洗刷大宋遭受的恥辱,驚醒後人的。但當下有了小皇帝撐腰,他自然更覺的底氣足了,一個六品的官兒居然擺出了當朝一品的氣勢。不過鄭思肖還是低估了小皇帝的氣概,劃出的底線是要以當年‘聯蒙滅金’之議爲準。
對此議的對錯世人多有爭議,但鄭思肖卻以爲事實上宋廷當時一直在根據時局變化不斷調整對蒙對金的策略,而“聯蒙滅金”決議的出臺也是幾度峰迴路轉,最終在很多意外事件的促成下,在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不得不走上了聯蒙滅金的道路。而且從過程來看,朝廷並非不知道脣亡齒寒的道理,最後走上“聯蒙滅金”的道路更多的是一種“兩害相較取其輕”的無奈。
在紹定六年春,蒙古大軍進攻開封,金哀宗逃到距開封三百里外的歸德,開封留守長官崔立遂向蒙古投降。完顏守緒繼續向南逃亡到蔡州時,蒙古派人到南宋的襄陽,要求聯合滅金;於是,兩國簽訂軍事同盟,蒙古答應南宋可以收回淮河以南若干被金強佔的地區,南宋答應供應糧秣;南宋與蒙古,仍以淮河爲界。
在滅亡金國的過程中,南宋收復了壽、泗、宿、毫四州及漣水一軍,加上消滅李全所得之海州,共五州、一軍、二十縣之地,兩淮全境收復。京西又得唐、鄧、息三州十一縣,京東得邳州二縣。但不辨形勢大局的宰相鄭清之和大將趙範,倉促決定乘蒙古人不備的千載良機,閃電收復三京: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南京應天,夢想一夜收復整個黃河以南地區。
半年後滅掉金國後飛蒙古兵團本已撤回關中。宋軍則三路出擊,在沒有遇到抵抗的情況下收復開封、商丘、洛陽,南宋又上演了舉國狂歡的喜劇;一個月後,舉國慶祝的狂歡還未結束,蒙古兵團就發動反攻,結果是可以推測的,三京再度陷落,頭腦發熱的宋軍精銳共喪失十餘萬人,蒙宋之戰也就此拉開了帷幕。
所以當馬紹聽到鄭思肖要求以當日兩國聯合滅金時所定協議爲準,要求以黃河劃界時,他第一感覺就是這孩子瘋了。但馬紹還是耐着性子解釋,按照歷代的慣例兩國間簽訂的協議應該以最新的協議爲準,所以那時簽訂的協議做不得數。可他很快就被打臉了,鄭思肖幫着他回顧了蒙宋兩國之間的歷次和議,但是最終都是以蒙元拒絕而未達成,所以就應當以此爲準。
馬紹想想也是,不免尷尬,心中更是懊悔自己沒事給其講這些作甚。但他絕對不敢承認,若是答應以黃河劃界大汗脾氣再好,也得把他剁吧剁吧包了餃子。因而詭辯到當年淮河以北地區皆是金國土地,而非是大宋所有,蒙元佔領了自然就歸屬於他們所有,即便有爭議也要找女真說事。
沒想到話音一落,鄭思肖就開腔了。他言既然金國已經亡了,淮河以北地區就是他們的,那他權當認了。可淮南地區確是大宋故土,且大宋依然存在,如此就應依照協議將淮河以南地區和川蜀及當初佔領的京西的唐、鄧、息三州十一縣,京東的邳州二縣都歸還大宋。
沒想到搬起石頭又砸了自己的腳,馬紹被問的啞口無言,而這個條件他自然也不敢答應,只說兩淮地區已經爲本朝實際佔領,也只能據此來談。鄭思肖聞之更乾脆,既然誰佔了就是誰的,還有什麼好談的,接着打就是了。
馬紹聽了卻是一臉黑線,我他孃的也不想談,可誰讓本朝吃了敗仗,不得不跟你們談啊!不過至此他也學聰明瞭,再見面是惜字如金,唯恐言多有失,又被那又臭又硬的小子抓住把柄。於是乎和議又成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說話,如此和議就又成了空談。
事情直到宋軍縱兵渡江襲擊了泰州馬場,劫掠數萬匹戰馬後再次出現轉機。馬紹覺得此次事件十分嚴重,尤其是在和議期間,而他也以爲此事宋軍尋釁在先,無論如何也推脫不掉了。而和議以來自己連連吃癟,這次逮着理了必須找回面子。
於是馬紹立刻渡江會面,向大宋提出嚴正抗議,要求交換被劫掠的馬匹,交出肇事者予以嚴懲,並賠償損失。可沒想到雙方一見面,鄭思肖反而向他提出抗議,聲稱此次事件的起因是緣於江北的蒙軍覬覦大宋崇明島上的戰馬,屢次偷渡盜取馬匹。島上駐軍對其多次警告無效後,在盜馬事件再次發生時被迫還擊,在追擊中誤入江北,但絕對沒有劫掠戰馬的事情發生。
這不是睜着眼說瞎話嗎?馬紹當然是勃然大怒,牧場上幾百號人都被殺了,上萬匹的戰馬都失蹤了,數千軍隊堵在海州城外。這麼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對方卻說只是島上的駐軍追擊盜馬賊誤入江北,且根本沒有看到那麼多的馬,真是豈有此理了。
而接下來的回答,更是氣歪了馬紹的鼻子。鄭思肖不但堅決否認,且言牧場那麼大,又臨江近海,也許被江水沖走了,被海浪捲走了,或是發生瘟疫死了,甚至是被牧馬的軍兵私下裡賣了。他們爲了推卸責任,逃脫懲處,才謊稱被宋軍劫掠,這分明就是誣陷,是無理挑釁。
馬紹沒想到一位探花出身,深愔孔孟之道的士人居然能在事實面前,紅口白牙,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予以否認,且還聲稱必須對誣陷的行爲道歉,若不然惹得天子震怒,定讓他們付出代價。他當時恨不得上去咬其兩口才解恨,可理智還是告訴他自己不能做,若是能打的過南朝,還用的着自己在此受氣嗎!
而恰在此時,玉昔帖木兒爲了避免被桑哥追債欲挑起邊釁,已經被氣糊塗的馬紹想也沒想就與他們同流合污了,希望此次用兵能好好殺殺宋使的氣焰,自己也好出口惡氣,省的被憋出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