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主奴才
碧蓮端着空了的小托盤埋頭蹭蹭的往小廂房衝,腳步又快又重,行走間摩擦裙襬發出沙沙的聲響。正走到門前要擡腳跨門時,斜刺裡忽然伸出手臂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碧蓮驚得尖叫一聲,擡起托盤作勢要砸過去,一道熟悉的“碧蓮”讓她手臂頓在半空中。
將托盤抱在胸前,轉身長出口氣,面上換上笑顏,帶着幾分心虛,咧嘴笑道:
“是劉嬤嬤呀!您怎麼在這兒?奴婢本打算去向您回稟呢!”
劉嬤嬤斜眼一瞪,眸光卻柔和,手指一點碧蓮腦門,沒好氣的嗔道:
“一驚一乍的作甚?說過多少次,要穩重些,你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吧!早晚惹出事,可得好好罰你一通,叫你長長記性!”
“嘿嘿!”碧蓮笑着撓了撓頭,也不管劉嬤嬤的冷臉,上前挽住胳膊,就往廂房裡蹭,一邊傻笑道:
“奴婢膽子小,嬤嬤快別嚇我了。碧蓮性子愚笨,卻曉得好賴,嬤嬤最是善心,又怎會不管碧蓮……奴婢正好有事跟嬤嬤回稟,您交待的事兒我都辦妥了。您不曉得那個玉憐——嘖,都不曉得怎麼說她纔好……”
兩人關門進屋,給劉嬤嬤倒上一杯茶,碧蓮再也忍不住連珠炮似的將她聽到和看到的一股腦的說了出來,連帶着指手畫腳的比劃,一臉的忿忿不平。
待轉述完畢,碧蓮眼露疑惑的撇嘴道:
“……嬤嬤,我就想不明白了。王姨娘想給咱們夫人添堵,也不挑人的麼?像玉憐這樣頭腦簡單,又自視甚高的女人,怕是混上個通房都夠嗆。還是,她本就是單單爲了噁心咱們,憑着那張臉讓夫人食不下咽,她就開心了?”
說罷還晃了晃腦袋,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樣。
一番話聽得劉嬤嬤眉心微蹙,擡眼見碧蓮一臉不平,爲夫人委屈憤怒的模樣,心中安慰,面上卻淡然,只斜睨了面前呲牙咧嘴的丫頭一眼,嗤笑道:
“既知她成不了氣候,又何必放在心上。”碧蓮神情收斂,訕訕的笑了笑,乖乖的垂着腦袋。瞧見她這幅模樣,劉嬤嬤眼中笑意一閃而過,語氣卻肅然:“我只問你,交待你的事都妥了?我可跟你道說明白,出了差錯我只管找你。”
話音到了最後,已是隱隱帶着一絲嚴厲。
碧蓮縮了縮脖子,顯是怕了劉嬤嬤威懾,隨即一擡頭,正色恭敬回道:
“都聽您吩咐,看着她把粥喝完,丁點兒不剩。我讓小丫看在她房門外頭,瞅着動靜。碗被我洗乾淨後給摔了,保準讓人連渣滓都看不到。”
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碧蓮並不好奇。在宅門裡當丫頭,聽話、忠心就夠了。過往的經驗告訴她,越是好奇越是死得快。
劉嬤嬤滿意一笑,讚了一句:“很好。”碧蓮又咧着嘴嘿嘿傻笑起來。
劉嬤嬤急着回去回話,便又敲打兩句,便起身離開,往正房快步走去。碧蓮的老子娘本是夫人的配房,一榮俱榮,她的忠心自是不用懷疑。
正房裡,柳氏斜倚在軟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柄碧綠小巧的玉如意,擡眼睨了一眼見劉嬤嬤掀簾進屋便好奇張望的張煙,狹長鳳眸微眯,嗓中微震輕咳一聲,張煙立馬自覺的低頭,繼續停下的筆勢,一筆一劃的練習描紅字帖,臉上的神情再認真不過,彷彿剛纔耳聽八方開小差的跟她不是同一人。
見狀柳氏脣角浮現笑紋,看了眼張煙整肅的小臉,又側頭瞥了一眼煙氣繚繞的香爐,這纔好似漫不經心的緩緩說道:
“這一炷香燒完,我來檢查你功課。若是仍無長進……便只能交給你爹爹了。”
不要!張煙心中暴跳。她纔不要身後懸着把戒尺,冷不丁什麼時候手臂就得捱上一下,很疼的好不好!
張煙承認她爹是個好爹爹,可是一旦涉及到習字做學問,她爹就嚴厲的不行,據她觀摩一晌午的親身經歷可知,那時的她爹好似又分裂出一個冷酷拽傲的人格,瞅着你的時候那眼神就跟刀子一樣,颼颼的讓人脊背發涼,更別提他手中片刻不離的三指寬的戒尺,張煙敢用她二哥那紅的跟豬蹄兒的小爪子發誓,絕對不是擺着嚇人的。
總之,有範例在前,兩個哥哥習字時吃過的虧,細皮嫩肉的她纔不要去遭那個罪哩!嘿嘿!
所以,柳氏話裡的威脅乾脆利落,直接擊中她軟肋,打蛇打七寸哦有木有!
挑着鳳眸眉角,餘光瞥見張煙小小身子驟然一僵,旋即神色微沉,眉宇間愈發認真,卻是真正定下心來。
見此情形,柳氏眼中溢滿笑意,暗自點頭。隨即動作輕緩的起身,腳步輕盈的走到外間,劉嬤嬤也忙跟了上去。
柳氏在外間坐下,看了眼厚厚的幕簾,招了劉嬤嬤上前,垂眸低語:
“怎麼樣了?”
劉嬤嬤垂首躬立,站在柳氏身側細細回稟,連帶着將碧蓮所言一字不差的又複述一遍,毫無一絲隱瞞。
“……夫人,您看,咱們先晾她幾天,讓她清清腦子,還是……”
柳氏擺手打斷劉嬤嬤的話,眉宇間纏繞着驅之不散的陰霾,不耐煩道:
“快刀斬亂麻吧!趕緊叫她離了我眼前,一想到她呆在三房,我就渾身不自在……至於替他的,領下去再教她也不遲。”柳氏眼神冰冷,不屑冷笑道:“清清腦子?哼!都被王姨娘養歪了,想板正可不容易。況且,你又怎知人家不是心甘情願,榮華富貴的誘惑可不是誰都能抵擋得住!”
想着張家王家這些個不消停的事兒,柳氏心中滿滿的厭煩。她斜支着腦袋,沉吟片刻,隨即脣邊勾起一抹諷刺,淡淡道:
“碧蓮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她這樣的人確實極爲簡單,順着王姨娘的心意來咱們這兒,爲的不過是富貴又看上三爺的人品。如今雖與初時稍有不同,終歸不會短了她這份兒富貴就是。她若不願……哼!卻還輪不到她來挑揀。”
柳氏實在是膈應透頂,跟公公的姨娘較勁兒,柳氏便覺得挺掉價兒的。她還弄來這麼噁心的一出,故意寒顫她,要她跟這樣的人打擂臺,柳氏都替自個兒委屈的慌!
心裡這麼想着,柳氏胸口便憋了一口悶氣,哽得她上不來又下不去,難受得要命。劉嬤嬤有眼色適時的遞上一杯茶,柳氏接過喝了兩口,覺得好一些了,這才長長的出了口氣,有些喪氣的揮揮手,有氣無力的低聲道:
“香料一事又是如何?”
“奴婢查清楚了。戚嬤嬤有個嫡親的侄女在四爺院裡當差,聽說頗得四爺歡心。王姨娘應承她,將薔薇香偷拿些許出去,便允她侄女個好前程。如此折騰,卻也是爲教那玉憐更像上幾分……聽戚嬤嬤講王姨娘原話,若是碰着三爺醉酒,弄假成真,便更好了。”
“戚嬤嬤倒是慈心,踩着咱們三房給她侄女鋪路,倒是好氣魄!”柳氏嗤笑一聲,冷冷諷道:“戚嬤嬤記性不好,怕是忘了她身契還在我這兒呢!”頓了頓,面色冷嘲散去,轉而綻出一抹明麗笑顏,手中帕子一甩,眼露感傷,喟然長嘆: “唉!也罷,既然戚嬤嬤心思不在三房,咱們也不便勉強,如此便勞煩嬤嬤給她尋個好去處,也算全了她的這點兒念想。”
“是!”劉嬤嬤乾脆應道。主子的意思自得領悟琢磨,幹下背主之事,還想安然度日不成?主子雖御下寬善,然對僕從背叛最是深惡痛絕,從不手軟,至於戚嬤嬤,卻無甚能耐超出此列。
“嬤嬤辦事向來穩妥,這事便交給你了,你看着辦就成,有了結果回我一聲。姑且——”頓了頓,柳氏眼底閃過一抹異色,輕輕笑出聲來:
“呵呵!姑且算是咱們離京前,回送王姨娘的一份大禮罷。”
劉嬤嬤垂首應是,福身行禮,而後轉身領命離去。
門簾掀起又放下,柳氏獨坐在外間,眯着眼睛盯着案几上的青瓷茶盞愣愣出神,過了好一會兒,隱隱從裡間似是傳來桃子那丫頭的模糊話語,倏然一怔,回過神來,想起先頭同閨女提及功課,思量着時候差不多了,便幽幽的輕吐口氣,悠然起身,向內室走去。
先前腦中的煩亂皆數消散,這會兒只顧念着閨女的字可得好好督促,萬不能順着她那股子懶散勁兒,她老子稱得上當世書法大家,她老子的閨女自然也不能慫了。便是成不了才女,再怎麼着,一手字總得能見人才是!
不提張煙母女怎一番碾磨計較,那廂劉嬤嬤領着幾個心腹,於偏僻柴房中伺候玉憐一瓢涼水,驚得玉憐一個寒戰,隨即幽幽轉醒。
此時已是過了一個時辰更甚,那聽起來很懸據說是舅老爺所贈的易容丸已漸漸起了效用。劉嬤嬤便是親自見證這一神奇一幕的幾個人之一。眼見熟悉的容顏重新換成一張清秀臉龐,劉嬤嬤心中惡氣便悄悄散去。本來麼,夫人的相貌現於另一人面上,便是隻有三五分,也足夠讓人心生厭惡,更遑論是這麼個一心爬男人牀的賤人,合該是褻瀆了夫人容顏。
劉嬤嬤心中鄙夷,面上也帶出來些,此時她滿臉嫌惡,諷笑道:
“可是醒了,玉憐姑娘。”劉嬤嬤眼神繞着玉憐面孔打轉,眼露驚奇,彷彿瞧着什麼稀罕玩意兒,饒有興致的圍着她轉了幾圈,撫掌笑道:
“不瞞玉憐姑娘,自見到姑娘起,只有今日我看姑娘最是順眼。”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