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彷彿結束了一樣,從那以後,陳君容果然沒有在杜月笙面前出現過。袁珊寶住在鴻源盛終究不便,等他傷勢好的差不多了,又重新回到他那小窩裡去了。杜月笙回去幫他打掃屋子的時候,屋子裡面的血跡早已揩乾,門口散落了一地的大煙膏也消失不見了,想來是陳世昌的手下做的。
杜月笙對那一天劉海生跟陳世昌的對話始終摸不着頭腦,只能隱約猜測劉海生可能跟陳世昌有什麼淵源,要不然陳世昌何必要賣給劉海生這麼大的一個面子?但是他試探着去問劉海生的時候,劉海生卻總不回答他。他跟袁海鵬和向大年打聽,這兩個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隨着袁珊寶的康復,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原樣。杜月笙照例在鴻源盛學徒,袁珊寶照例在大張恆打工。只是孫平再也沒有回過大張恆,而大張恆的何三望,也絕口不提孫平的事情,杜月笙每次見他,他仍舊是斜倚在櫃檯裡面捧着一把水煙壺吞雲吐霧。
過了些日子,杜月笙也漸漸在心中把這件事情淡化了。他現在猶如無根浮萍,根本沒有報仇的資本,只要陳氏兄妹不來找他的麻煩,那他就謝天謝地了。漸漸地,杜月笙將這段仇恨深埋心底,臉色不再陰沉,又恢復了往日談笑生風的痞相。
這一天從早上開始就下起了暴雨,一直到中午也不曾停歇。店中沒什麼客人,一衆夥計都圍在一起閒聊。杜月笙正在衆夥計面前賣弄他苦練而成的絕活,說是絕活,其實不過就是削那些爛了疤的萊陽梨。
杜月笙天生一雙巧手,小小一柄水果刀在他手中上下翻飛,圓轉如意,快而不亂,慢而不斷,如行雲流水一樣。他左手無名指抵在梨子上,推動着萊陽梨勻速旋轉,右手持着水果刀斜削,姿勢優美至極。那果皮就如同一條蛇一樣越垂越長,並且爛疤也附帶削下。
最後杜月笙右手一翻一挑,削完收工。這是杜月笙的招牌動作,只要他動刀,最後的動作必然是這一翻一挑。周圍的夥計們立刻爆發出鬨堂喝彩,杜月笙舉起手中晶瑩剔透的無皮萊陽梨,得意洋洋的道:“瞧見了沒?什麼是人才?這就叫人才!何止是人才,這他媽簡直就是天才!”
向大年滿眼羨慕的道:“月笙,我真服了你了,你這一手刀功真神了,這簡直成了咱們鴻源盛的一塊金字招牌啊。那些主顧,最近都不買好梨,專挑你削過的爛梨買了。把你這手絕活也教給我吧,怎麼樣?”
杜月笙呸了一聲:“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個道理你不懂?再說了,就你那直不楞登的爪子似的手指頭也想學這招?想當年我在武當山,先練掌後練拳,最後練兵刃。這一手神刀,那可是武當山的不傳之秘……”,向大年呸了一聲:“不教就不教,瞎吹什麼?”
旁邊的一個四十多歲叫鄭大峰的夥計含笑道:“月笙是天生的能工巧匠,就是這張嘴不饒人。”,杜月笙嘻嘻一笑:“鄭叔,您經得多見得廣,您倒說說看,向大年有沒有練這個的天賦?”,鄭大峰哈哈一笑:“向大年嘛,還是老老實實的炒他的糖炒栗子的好。”
向大年不服氣的道:“鄭叔,你怎麼也幫他說話?”,杜月笙搶過話頭:“大年,你還別不承認,咱也不說別的,你只要能將這櫃上的各色水果擺好了,我就承認我剛纔說的不對,怎麼樣?”
原來商鋪之中,貨物擺放都有講究。每一行有每一行專門的擺法。雖無統一標準,但卻都是力求讓人耳目一新。布店的布匹擺放,鞋店的鞋子擺放,傢俱行的傢俱擺放,乃至講究的飯館裡面餐桌上菜品的擺放,都有自己獨特的辦法。
就拿鴻源盛的果品來說吧,從最簡單的乾鮮分類,生熟分類。再到複雜一點的產地分類,品級分類,一直到最高級的花色擺放,都有標準。若是由鄭大峰這種浸淫果品行多年的老手來擺放,那必然是整齊劃一,規整漂亮。既讓客人眼前一亮,又方便自己工作。無形之中,不但會大大提高店鋪的檔次,吸引顧客,更能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
向大年苦着臉道:“這不是耍我麼?我自打進店就一直忙活糖炒栗子,哪裡懂得擺貨?月笙,你太壞了,要不咱倆比一比翻炒栗子吧,我絕對不會輸給你!”,杜月笙連忙擺手:“還是算了吧,我知道你有兩膀子力氣,這玩意兒講究的就是力氣大,我比不上你。”,衆人又是一陣鬨笑。
向大年拔眉毛一挑:“好哇,掌櫃的三番五次的告誡咱們,別瞧不起任何一項手藝。你倒好,把炒栗子的活兒貶的如此不堪,我去告訴掌櫃的去!”,杜月笙知道他在說笑,也不着急,嘻嘻哈哈的迴應道:“你去呀,嘿,今兒中午我本來打算請客的,你小子這麼壞,就不請你了。”
袁海鵬適時的插上一句話:“月笙,你逗大夥兒呢?”,杜月笙怒道:“我怎麼逗大家了?”,袁海鵬嘿嘿一笑:“你身上一個大子兒也沒有,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你拿什麼請客?難道請大夥兒吃爛水果麼?”
袁海鵬這話一點不假,杜月笙的確是手上一文錢也沒有。他進店之時,劉海生已經跟他講得很明白了,作爲學徒,一切吃穿住都在店裡,沒有薪水。袁海鵬滿以爲杜月笙肯定無言以對,沒想到杜月笙嘿嘿一笑,從懷中摸出兩塊龍元來:“瞧瞧,我的運氣怎麼樣?現成的龍元!”
杜月笙將龍元在衆人眼前一晃,又裝模作樣的摸了摸正面的龍形圖案,仔細的誦讀背面的“光緒元寶”四個正中大字,以及頂上的“北洋造”三個小字。最後,拖長了聲音朗誦道:“庫平七錢二分~~”!
鄭大峰皺着眉頭道:“月笙,你哪裡來的錢?”,杜月笙嘿嘿一笑:“撿的,怎麼樣?”,鄭大峰搖頭道:“我勸你趕緊交到櫃上。”,杜月笙納悶道:“這是什麼道理?”
向大年給他解釋:“月笙,你不懂。但凡掌櫃的要試徒弟夥計們的品性和爲人,都會故意在角落裡放上點錢,看看撿到的人什麼反應。雖然咱們劉大掌櫃從來沒用過這招,但是難保他今天不會心血來潮用上一用。你啊,要不將它放回原處,要不交到櫃上。總之,千萬別私藏。”
杜月笙呸了一聲:“你們也不反過來想一想,這條辦法首先就是掌櫃的不信任夥計,所以啊,先不說夥計怎麼反應,單說掌櫃的,就有懷疑自己店員的動機!”,袁海鵬眼睛一瞪:“你怎敢這麼說大掌櫃?”,杜月笙嘻嘻一笑:“我又沒有專指咱們掌櫃的,放心吧,這兩塊錢是我在街上撿的,跟咱們店裡沒關係。”
袁海鵬納悶道:“就算這樣,可你不會留着自己花麼?你那麼缺錢,大夥兒又不是不知道。”,杜月笙搖頭笑道:“你瞧這個人,我要請客,他偏有這許多顧慮,倒像是我花的他的錢一樣。我杜月笙孤身到此,這段時間多承大夥兒厚待,請大家吃頓飯算什麼?錢是好東西不假,但是啊,咱們的交情可比這銅臭熏天的錢強多了。”
衆人轟然叫好,七嘴八舌的討論請吃什麼。兩塊龍元,着實不少。其中一個夥計對鄭大峰道:“鄭叔,你經歷得多,說說有什麼好吃的。我們幾個都是窮小子,沒見過世面。”
鄭大峰笑道:“說的不錯,我有幸跟着大掌櫃外出辦事的時候吃過幾回正經的大餐。前街的水元樓裡面,砂鍋煨鹿筋,八寶兔丁都是很好的,最正宗的要數佛跳牆。不過這些東西價格可貴,不知道月笙請不請得起呢?”,說完似笑非笑的看着杜月笙。
沒想到一衆夥計連連搖頭,這倒讓鄭大峰驚訝了一把。鄭大峰問道:“怎麼?你們有更好的菜品?”,袁海鵬鼻子裡嗤的一聲:“你說的那是些什麼玩意兒啊?我們聽都聽不懂,雲山霧罩的,淨是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中看不中用的。”,鄭大峰立刻啞然無言。
杜月笙哈哈大笑:“鄭叔,你的不靈,你看我給大夥兒報個菜怎麼樣?”,鄭大峰點一點頭:“你說吧。”,杜月笙搖頭晃腦的道:“剛烙出來的薄薄的燙麪餅,再加上一鍋剛煮熟的豬頭肉——”,杜月笙剛開了個頭,一衆夥計立刻兩眼放光,有幾個特別饞的已經流出了口水。
杜月笙假模假樣的砸吧了砸吧嘴:“豬頭肉一定要燉到皮酥肉爛,透骨飄香。把熱騰騰的豬頭肉切成片,揀肥瘦均勻的用燙麪餅捲起來,裡面擱上嫩蔥絲兒。再抹上點醬,愛吃甜醬的抹甜醬,愛吃辣醬的抹辣醬,包好了一吃,嗬,神仙呀!再炸上一盤帶魚,炸的焦黃酥嫩,鹹淡適中,然後再涼拌上一盤菠菜,或者油麥菜。嗬,就着帶魚和菠菜喝點小酒兒,吃上幾個餅卷豬頭肉,哎呀嗬,神仙也沒這種生活啊。”
衆人七嘴八舌的道:“這個好,這個好,就吃這個!”,杜月笙一拍胸脯,剛要說兩句場面話,忽然兩眼放光的盯着門外,揮手打斷衆人的鬨鬧:“兄弟們,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