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大婚

燕明帝正光五年六月十七日。

外間還黑着,夜露無聲無息浸溼窗紙,滲進來薔薇的幽香,絲絲縷縷,在空氣裡浮動,若有還無的涼意。三伏中的初伏,洛陽還不太熱,陸靜華跪坐在一人高的水晶鏡前,面容嬌豔如芙蓉花。

這些日子,陸家上下忙得夠嗆,她這個風波中心的人,可做的事反而少,無非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宮廷禮節。

從前她熟悉的,是臣女的禮,以後她要習慣的,是作爲皇后的禮,她要挺直腰桿,正面迎對這個世界。

過了今天,天底下就再沒幾個人能擡頭正視她的臉,也沒有幾個人,值得她平視他的眼睛,連同她的祖母、父親在內,連同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在內,連同那些往日裡在洛陽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宗室女在內,見了她,都須得俯首稱臣。

只要過了今天。

今天是萬萬不能出差錯的,一點都不能。

母親再三叮囑了要她睡好,但是三更不到,還是爬了起來。睡不着。誰睡得着呢,整個陸家。這一天一地的變化,今兒早晨,出這個門之前,她還是陸家四娘子,出這個門之後,她就是陸皇后了。

興奮,也惶恐。等待她的,宮裡是怎樣一個世界?是,她進過宮,見過太后,但是那是作爲客人。主人和客人,是不一樣的。從前,宮中朝中,權柄集於太后一身,以後,鳳儀殿有了主人。

她是鳳儀殿的主人,皇后纔是六宮之主,太后不是,哪怕她執掌權柄多年,哪怕她是皇帝的親生母親。

“要有勇氣。”陸靜華輕輕對自己說,要有勇氣,把權力從太后手裡接過來;要有勇氣,輔佐皇帝把權力從太后手裡奪過來。

這些局勢,有的是她自己察覺,有的是家裡分析給她聽,也有賀蘭初袖的暗示——當然陸靜華並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她只覺得賀蘭初袖說話格外動聽。

“從此以後,這雙手攪動的,就是天下風雲。”賀蘭初袖這樣說,不無豔羨的語氣。

陸靜華慢慢伸手到眼前,微垂着手腕,慢慢舒展花瓣一樣纖柔的手指,一個異常優美的姿態。指尖掠過眼瞼下的青黑,滑嫩得像剝了殼的筍。什麼叫膚如凝脂,這就是了。從前她的手不是這樣的,從前她的指尖遍佈薄繭,粗糙得像砂紙。

從前……她沒想過會有這天,或者說,沒想過這天真的會到眼前來。

就算是太后頒了詔,定了日子,也總還覺得,像一場夢,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來。然而這天終於到了,沒有來遲,沒有變故,沒有人推她,說醒醒,天亮了。

天還沒有亮,陸靜華脣角微微上翹,一個笑痕。她知道她的家族爲今天做了多少努力,甚至就在前幾日,她幾乎還遭遇了滅頂之災。

皇帝要召謝云然進宮!

這個消息傳到陸家,傳到陸靜華耳中,她面色蒼白,幾乎要站立不穩:不可以,絕對不可以!

祖母耷拉着眼皮,遮住眼底失望。

她知道祖母失望,但是她別無選擇,她必須阻止。祖母是希望能夠藉機向謝家示好,反正謝云然的臉已經毀了,就算進宮,也不過是個擺設,面子光而已。既然不可能越過她,爲什麼不欣然接受呢?

是啊,爲什麼不能接受呢?謝云然不會知道那不是個意外。

但是陸靜華心裡始終有鯁。她知道那不是意外,她還記得,芳草地的宴席上,白玉盤中的插戴,輪到謝云然的時候,是一支開得正盛的牡丹——如果不是她不取的話。牡丹爲花中之王,羣芳之冠。

皇帝的用意,昭然若揭。

但是謝云然不取!

“謝娘子心氣高。”賀蘭初袖這樣說。但是憑什麼?憑什麼!她視之如珍寶,她能棄之如敝履!賀蘭初袖再三開導,她原本也是想嚥下這口氣的,她幾乎也成功的嚥了下去,只差一點點、一點點……陸靜華深吸了一口氣,起伏的胸口慢慢平靜下來。今兒是她的好日子,不該想這些有的沒的。橫豎,她謝云然如今,也再傲不起來了。

想到這裡,陸靜華心裡也不是沒有一閃而過的愧意,但是她很快爲自己找到了辯護的理由:她不過是想要給她個教訓,在她面前放肆也就罷了,要日後還這樣不知進退,受到的教訓也就不止如此了。

何況她當時並沒有料到後果會這樣嚴重,她以爲,不過是引發一場風疹,讓謝云然閉門個把月不能見人而已,誰知道——話說回來,賞花宴上貴女不在少數,也沒有誰比她謝云然低賤,別人都沒事,就她出事,可見也是命中當有,怪不到她。而且事發之後,她的父親領着兄長,已經再三上謝家謝罪,還要怎樣呢——她的父親,可是未來的承恩公。

祖母並不體諒她這些錯綜複雜的小心思,只顫巍巍說了一句:“你再想想。”

陸靜華的手收在長袖裡,悄然,指甲掐進掌心,留下月牙狀的印子。次日,逼着豆蔻換過衣裳,潛行出府,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見過什麼人,做了什麼事。再次日,謝云然進瑤光寺。

消息傳到陸家,陸老夫人陰沉着臉,水米不進整日,到兒女們再三懇求,方纔鬆口,說:“叫四丫頭來見我。”

陸靜華沒有見過這個架勢。要是從前,她早嚇得跪在祖母面前,磕頭認錯——哪怕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但是這一次,她直挺挺地站着,從背脊到頸項都倔強地,沒有一絲兒彎曲的意思。

直到父親從身後踹了一腳,方纔雙膝軟倒。

祖母眯着眼睛看她,自上而下傾瀉的目光裡,綿綿不絕,她說:“你們都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和四丫頭說。”

“母親!”是小叔的聲音。

“母親……母親莫要生氣,四丫頭有什麼不對,都交給兒子,兒子自會教訓她。”說這話的是父親。

“出去!”陸老夫人閉上眼睛,冷冷喝斥一聲。交給他?交給他們?她在心裡冷笑。她當然知道幾個兒子的心思,四丫頭今時不同往日,幾個兒子說這些話,無非是敷衍她,無非是……怕她傷了未來的皇后娘娘。

但是他們陸家……他們陸家並不是靠裙帶上位的孬種!先祖是一刀一槍,血裡火裡拼出來的功名,輪到如今兒孫們,穿得體面了,吃得精細了,言行舉止有了規範,骨子裡的血氣,卻是丟了個一乾二淨!

難怪柔然那些蟲子敢公然犯邊,要先帝在時……不不不,是先帝的先帝了,莫說犯邊,怕是大氣都不敢亂喘,生怕驚擾了先帝,來個御駕親征……老人憶起昔日榮光,枯黃的面上泛起一絲血色。

陸家的男人和女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老婦人積威多年,“她總是四丫頭的親祖母,害不了她”,他們這樣互相安慰和自我安慰着。陸靜華聽見叔伯父親、母親的腳步碎碎,退了出去。

房間裡就只剩下她和祖母。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陸靜華覺得背上有條冰涼的蛇蜿蜒而下。她是畏懼祖母的,她打小就聽長輩唸叨過祖母的事,那些和男人一起上戰場的傳說,在年幼的陸靜華眼裡,祖母的滿頭銀髮,都是鋼絲鑄成。

她會殺了她麼?這個念頭浮上來,很快又被壓下去。不會的。就算她不憐惜她身上流着她的血,總還要顧念陸家滿門。

到這個地步,她陸靜華,已經是陸家不可缺少、也不敢開罪的人物。陸靜華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想法是什麼時候萌芽,什麼時候生長壯大、開花結果,到繁茂不可動搖——但是賀蘭初袖是知道的。

空氣壓着她,就如同道士的符篆,她是被鎮壓的小妖。

許久,方纔聽到祖母的嘆息,也許是目光移開了,在陸靜華感覺裡,那就像是有人揭下了她背脊上的符紙。不知不覺鬆了口氣,卸掉的重量沉如山。

“你……”祖母慢慢地說:“你去見了謝家那孩子麼?”

從“謝”字出口,陸靜華的心就被揪住,到最後一個字落音,她咬緊牙關,應道:“是。”

聲音微微有一點不自覺的變形,但是並沒有抵賴。母親說的對,這座宅子裡,沒有什麼,能夠瞞過老祖母的耳目。雖然她已經老了。她已經這麼老了,但是她纔是這座宅子的主人,她的兒子們,她的孫子孫女們,也許有着更爲熱烈和活潑的生命力,但是掄起強悍,誰都不及她。

她就像是個年老的妖怪,坐在時光的塵埃裡,手裡攥一隻灰撲撲的口袋,口袋裡裝着她全部的兒孫,他們掙扎,而無能爲力。她不會放手。

陸老夫人看着腳邊的孫女,她垂着頭,避開她的目光,但是背脊挺直。她知道她在想什麼,她也是從這個年紀過來,她越是極力隱藏,就越是欲蓋彌彰,她覺得她老了,她該放手,無論是對她,還是對陸家。

那也許是對的,如果兒孫輩裡有能夠挑起大梁的人。陸老夫人揚起下巴,繃緊的下顎略略成方形。不能放手,就是因爲這羣沒用的東西。她並不看好就要做皇后的孫女,她從來就沒看好過她。

如果不是她的母親苦苦哀求,太后的壽辰,原本輪不到她進宮,老人的思緒飄得有些遠,雖然她不清楚宮裡發生了什麼,但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如果不是陰差陽錯,皇后這頂桂冠,是無論如何都輪不到她的孫女。

她如今是飄在雲端上,她不知道自己其實是躺在砧板上,整個陸家都被她拖到了砧板上……她極力想要扭轉這種形勢,但是兒孫們都被眼前的富貴糊了眼,不知道大難臨頭,如果謝家……如果謝家能夠被拉下水,也算是一線生機,這就是爲什麼謝家那孩子在賞花宴上出事,她明知道四丫頭脫不了干係,卻並未深加責怪的原因。但是……老人微嘆了口氣,她的兒孫們不知道富貴之險,她是知道的。她想要掌好最後一次舵,但是看兒子們和四丫頭的反應,怕是已經力不從心——她會成爲皇后,無論誰來阻攔,都是陸家才仇人,哪怕是她。

早三十年,她會乾脆利落解決掉這個丫頭,但是她老了。人老了,就免不了心軟,心軟,就免不了出錯。

老人閉目再想了一會兒,好在皇帝終究是想要用陸家的,她還有時間。陸家不止一個孫女,孫輩中,也不是沒有可造之材。只要再緩個一年半載,四丫頭碰了壁,吃了虧,栽了跟頭,就會知道錯了。

“肯認……就還好。”老人低低地,對自己說。四丫頭雖然有許多不足,總還有這個好處。一個守成的上位者,可以不聰明,可以出錯,但是至少,至少他須得有擔當,有認錯的勇氣。

沒有人會、也沒有人敢爲一個沒有擔當的人賣命。

“你起來。”陸靜華聽到的就只有這三個字,然後是祖母語重心長的教誨:“再過幾日,你就要進宮了,宮裡不比家裡,不可以再這樣任性妄爲。”

“任性妄爲”就是對她私下去見謝云然這件事的定性,定性得這樣嚴厲,但是祖母竟然沒有責打她。

——陸家將門,不似那些書香門第,說到懲罰,不過禁幾天足,少吃幾頓,抄幾卷佛經,至多不過祠堂裡跪上幾天就矇混過關。陸家行的是軍法,從伯父到小叔,陸靜華沒少見他們捱打,就是出嫁了的姑姑,趕在祖母氣頭上,也逃不掉一頓,更何況孫輩……陸靜華當然也是捱過打的。

這次闖了天大的禍,竟然連責罵都沒有,陸靜華心裡是鬆了口氣,也越發慌慌地沒個着落。祖母不懲罰她,也許是看在她過幾天就要進宮的份上,也許是因爲……因爲什麼?陸靜華自己也想不明白。

祖母是陸家的定海神針,她忽然撒手不管,陸靜華雀躍之餘,很難不生出惶恐。

後來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火上烤,不知道祖母會有什麼後着,會不會橫生枝節……都沒有。終於到了今天,陸靜華長長嘆了口氣,外人看來的風平浪靜,在她心裡,無異於翻過九九八十一難。

“姑娘,時辰到了。”門外傳來珍珠的聲音,這是喚起。

陸靜華去謝家見過謝云然事發之後,豆蔻就被帶走。好在祖母沒有格外爲難,陸靜華求了母親,眼見着她許了良人方纔落的心。珍珠原是母親身邊的婢子,老成持重,雖然不及豆蔻貼心,也是個好的。

陸靜華說:“進來。”

婢子、嬤嬤們魚貫而入,上妝,梳髮,點脣,貼花黃,然後穿戴。陸靜華口裡含了參片,一整套繁瑣的程序下來,並無半分疲態,相反,目光灼灼地,精神煥發。也許是人逢喜事罷。

但是底下也有說,是天生的娘娘命格才撐得住。

陸靜華聽了微微一笑,今兒是她的好日子,決不能出半點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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