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近黃昏,風住塵花香。
越清鯉一臉沮喪的從勤政殿出來,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害怕見到父皇了。到了御花園裡,摒退了宮人,漫無目的的走着。重新回宮後的父皇好像變了一個人般,對他再沒有了好臉色,而自己見到他也越來越緊張。明明已經背熟的課文,到了他面前就結結巴巴,看到他的臉色越來越沉,然後就再也接不下去。
父皇回宮後,見了他兩次,便責令他從母妃宮裡搬出來,移居旁邊的靈秀宮,安排了兩個師傅,一個文一個武,天一亮就要起來練功。一個時辰之後,用早膳,然後就到書房背誦前一天的內容。若是不過關,便要受罰。罰他將不會的內容,整篇的抄,直到能倒背如流。
天氣再熱也不能搖扇子,若有一絲心煩氣躁,師傅的戒尺就打下來,現在他都感覺自己的手心被打出一層繭子了。白天的時間佔得分毫不剩,晚上還要寫一百篇大字,必須編上號,若後面的不如前面的好,就重寫。
天一亮就要起來練功,申時要練騎射一個時辰,之後學習史傳直到晚膳。晚膳之後,睡覺之前還必須練一遍功。他感覺自己除了一日三餐和上茅房的時間,連睡覺的時間都不夠了,還說是爲了他好。人人都說這樣爲他好,那樣爲他好,爲什麼從來沒有人來問一句他,這樣是不是真的好?
越清鯉在一個假山後面坐下來,看着前面的玉樹瓊枝,心中漸漸涌起一股怨氣。纔不過一年時間,去年他和麟哥哥過生日的時候,多熱鬧歡欣。而現在麟哥哥不在了;太子哥哥被廢了,流落在外出;皇后被送出宮了,柔妃娘娘瘋了,母妃也失了寵愛,而從前吊兒郎當的三哥哥竟然要登基爲皇了,從來沒被他們正眼瞧過的蒙府庶女也要成爲皇后了……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父皇還那麼年輕,爲什麼會退位去做太上皇?他退位之後,他們要怎麼辦?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不是也同樣適用後宮?母妃曾經說過,不能登上皇位的皇子,能活命的唯一方法就是中庸,甚至無用。
但是母妃也說過,無用並不是真的什麼也不會,爲了活下去,他們必須學會活命的本事。所以他和越清麟的教育向來是外鬆內緊,他們也絕對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樣荒唐。對越宮璃和越宮景,他們誰也不惹,誰也不怕,因爲他們誰也沒想過要那個位置,他們只求弱冠之後,封一個不太差的封地,將母妃們接出去,做一方的土皇帝。
父皇最不喜歡兄弟相殘,越宮璃和越宮景愛鬥就鬥好了,他們還當作看好戲,只要有父皇在,他們總能活得無憂無慮。可是自從他們認識了蒙書悅,又有天女禍世的謠言流傳開來後,一切就開始變得無法收拾了。
對於越清麟的死,其實他並不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不敢說。母妃說你只要說什麼都不知道就行了,沒有人會逼你說出真相,你要記住你也是個受害者,你跟麟兒的感情最好,他死了你最傷心……沒有人敢去挖一個傷心人的心裡話的。
所以他真的什麼都沒有說,他看着母妃去處理一切,將罪名安到對他們不利的人身上。可是爲什麼選的那個是蒙書悅呢?如果攀咬的人是太子,不是更好嗎?結果誰都沒有陷害成功,蒙書悅還得到父皇的百金賞賜,母妃反而被罰禁足。
母妃啊……你常以爲聰明有手段,殊不知你所作的一切都已被他人知曉。你曾說絕不會將黑手伸向自己的親人,可是柔妃不是你的親妹妹嗎?麟哥哥不是你的侄兒我的親兄長嗎?你在宮裡的第一次心狠手辣就對準了自己的親人……
父皇說你的眼神越來越陰狠,他不喜歡,所以他不想見到你,也不想我被你帶壞,才把我遷出了瑤琚殿。我雖然想你,可是我更怕失去父皇的歡心……
就在越清鯉正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焦躁中時,曲徑幽廊中卻傳來一串歡快的叫喊聲,他狠狠的捶了一下石壁,指關節上留下鮮紅的血跡,帶着一雙要吃人的眼睛,走出去。
是希樂趁着太陽東山之後,暑氣稍減,帶着宮女、嬤嬤們到御花園裡遊玩。以前年紀小,還有些羞怯,樂嬪是謹小慎微之人,但現在希樂又大了一歲,再加上近來跟赫喧走得近,赫喧的教育思想是,女孩兒更應該有膽有識,何況她本來還是公主,名副其實的金枝玉葉,更應該敢想敢做有眼光。
希樂畢竟還小,不懂大人之間的很多道理,但她卻也明顯感覺到了身邊大人們之間的善意和寵愛,樂嬪也不拿許多規矩來約束她,想着等她再大一些吧,因此現在的希樂就是一個普通的四五歲小姑娘,玩得痛快笑得開心。
她唯一不該的是,在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擾了某個人的沉思。
越清鯉從假山後面陰沉着臉走出來,希樂正好跑到了旁邊的小道上,看到了他,還大笑着跟他打了招呼:“七哥哥好!”
身後跟着的宮人們也依次向他行禮,一邊追着希樂而去,嚷着:“公主,慢一點!別摔了!”
越清鯉的火就不打一處來,所有人都敢藐視他!不由地怒斥一聲:“站住!大聲喧譁成何體統!公主年小不懂事,你們也不懂事嗎?”
宮人們趕緊停下腳步,跪在一旁,希樂也被宮人抓住,停了下來。她不解地看着越清鯉,她玩她的,他爲什麼要罵人呢?她揪着衣角走過來,“七哥哥,你不開心嗎?”
“開心?你知道什麼叫開心?”
希樂白他一眼,說:“有很多事情值得開心啊!今天很熱,現在涼爽了,可以出來玩了,我就開心啊!等會晚膳有我喜歡吃的肉糜,母妃還給我準備了銀耳糖水,也開心啊!”傻子都知道傻開心呢,她又不傻,爲什麼不知道什麼叫開心?
憑什麼他不開心的時候,她這麼開心?這不是在諷刺他嗎?開心?想着腳掌就踢了出去:“我讓你開心!笑啊!怎麼不笑了?”
“請殿下恕罪!”
一個又一個的宮人被踹倒,伏在地上連連請罪。希樂哇一下哭出來,去
阻攔:“七哥哥,你不要打他們!他們又沒有做錯事……哇哇……”
越清鯉把所有的宮人都踹倒之後,猶不解氣,狠瞪着希樂。希樂被他的目光嚇到,哭聲被咽在喉嚨裡,眼淚猶掛在冰雪通透的臉上,目光呆呆地看着他。
“哭啊!怎麼不哭了?”越清鯉說着慢慢走了過來。
希樂一怔,馬上撲到一個宮人的懷裡,抓着宮人的衣服說:“快!快帶我回去,嗚嗚……”她好害怕。
宮人們無端端惹來一場禍事,誰也不知道這個皇子突然發什麼瘋。被小公主要求帶她走,宮人也是左右爲難。
在宮人反應過來之前,越清鯉已經走了過來,將希樂一把抓出來,笑意陰森,捏着希樂的兩頰,輕聲說:“我的乖妹妹,你回去會告訴你母妃嗎?”
希樂很想點頭,卻鬼使神差的搖頭,眼淚無聲的滑落。
“那麼會告訴父皇嗎?”
搖頭。臉頰好痛,七哥到底怎麼了?爲什麼要欺負她?
“會告訴德妃嗎?”
搖頭,哭着:“哥……哥……好痛……”
“痛?”越清鯉臉上又現出一絲怪異的微笑:“痛過纔會記得。”突然又想到什麼,趕緊放開了手,看着希樂兩頰上醒眼的紅印,心裡暗罵自己沒長腦子,然後環顧着衆人,冷冷地說:“你們今天下午遇到誰了嗎?”
宮人們一愣,面面相覷,然後齊整的搖頭。
越清鯉滿意地笑了笑,“回去之後知道怎麼說嗎?”
看到衆人點頭,最後說:“那就好,否則你們知道下場的。把公主臉上的痕跡弄乾淨!”
他毫無愧疚感離開的背影,一直留在希樂的記憶裡,一直等到好多年之後,他終於死在了自己至親人的手裡,在他簡樸的葬禮上,她纔對着他的遺體說:“痛過纔會記得,可你卻一直沒有學乖。”
御花園發生的這一切,晚膳前便傳到了越宸耳朵裡,他嘆了一口氣,目光深沉,原以爲這個孩子還有救,結果還是本性難移。不,孩子的本性是善良,是他周圍的人,是他的父母沒有做好。
“去把明泓、周勇叫過來。”兩人正是越清鯉現在的文武師傅。
越宸又再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我接下來的安排,於他是好還是壞。”
衛林是深知越宸心事的,安慰着說:“有明翰林和周校尉教管,七皇子總有一天會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的。”
越宸搖頭,“我只求他以後不要恨我。”
說起來也是他的子女緣薄,二子出生後沒多久就夭折,四子、五子卻被皇后戕害,六子、七子未出生時,他身邊只得璃、景和平勝。而平勝後來又因淑妃之事與他生隙,皇后愛重長子,就連他都鮮少能插手,身邊便只有三子可得慰藉。待麟、鯉出生後,他百般寵愛,只願他們亦如三子一般,嬌憨爽直,明白事理。
卻終究是負了他的期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