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裡桂子飄香,彩照輝煌,音唱婉轉,絲竹幽揚,這一晚西風繾綣,柯枝沉浮,一盤玉蟬照雲出,晴光萬里籠重厥。
“景丫頭快來哀家身旁,都多久沒瞧見你了。”太后坐在首席,側面與大長公主說話的時候,瞅見旖景的身影一恍而過,連忙揚聲喊道。
這麼一來,後宮嬪妃、宗室貴婦,連着周圍的一品誥命夫人目光都循着太后的嗓音,看向一身霓霞金絲牡丹衣,正從幾個貴女席面上脫身,有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一臉笑顏的少婦身上。
八月十五中秋夜,旖景自從井然有序的宮宴結束,才入御花園,就被多時不見的閨中好友們纏得脫不開身,長袖善舞了一陣,順利地把萬衆矚目的榮耀轉移到今春芳林宴嶄新出爐的才女——秦子若姑娘身上,一眼瞧見自家姐妹六娘獨自坐在遠處,望着月亮正在醞釀,纔想與她交一交心,哪知就被太后逮了個正着。
賞月的茶宴坐席不如晚宴時拘謹,太后攜同大長公主、老王妃在首席,身邊圍着皇后、貴妃、康王妃等貴人,又有建寧候夫人、衛國公夫人、孔夫人、甄夫人等貴婦,盡都是些長輩,這下無不用慈愛的目光看向旖景,只覺得一股子暖意當頭罩下,把她包圍得嚴嚴實實,自是不敢慢怠,笑着過去,站在老王妃身邊兒,先衝太后行了福禮:“太后娘娘,我今日是主判,小娘子們且忙着討好我呢,好容易才脫了身,正想着尋個安靜處自在一會兒。”
“可不能偏心,你若不公正,哀家可得罰你。”太后打量着旖景神彩奕奕的氣色,知道她婚後過得滋潤,心裡歡喜,又打趣了旖景幾句,才放她離開。
鎮國公府世子夫人瞧見旖景往西邊兒桂花蔭裡走,卻不動聲色地離席,跟了上前,待越發安靜之處,才輕喚了一聲景兒留步,旖景只好站住步伐,無奈地看了一眼十餘步外的六娘,轉身笑面迎人。
“果真是來躲清靜的?”謝夫人一把扶起又欲見禮的旖景,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涼亭:“那裡沒人,景兒可願與伯母坐着說會子話?”
今日賞月宴,男賓女眷雖不是混坐,卻也只隔了紅氈舞陣,與宴者坐得乏了,或者舒展筋骨、或者有“更衣”的需要,少不得四處走動,御花園裡當然沒有真正“無人之處”,不過那處涼亭裡的確沒有賓客,只是周圍站着幾個宮女罷了。
旖景知道謝夫人這番“主動示好”是爲哪般,這時也不好推拒,由得謝夫人一把挽了她的胳膊,行去空亭裡頭,寒喧了一番,總算才提到正題:“我是不把景兒當作外人,一些話,原本也不該在宮宴上提,可存在心裡,伯母始終覺得難受……不瞞你說,我家三娘當初做了醜事,她是不該,洲兒也有不是,原本是說好的事,哪知小姑子糊塗,一心爲了洲兒着想,竟想……唉,伯母實在覺得愧對了你。”
長輩“屈尊”道歉,旖景自然不能無動於衷,心裡卻覺得謝夫人太急切了些,就算爲了女兒姻緣着想,什麼時候不好說話,偏偏選在宮宴,乾脆直載了當地說道:“伯母放心,這事我早就忘在腦後,世子也從來不以爲忤,不過伯母也知道,我與韋十一娘交好,女兒家閒話時,她對我提說起家裡的四哥,別的都好,就是讀不進書,愛與一幫紈絝玩樂,爲着這事,韋相沒少責罰。”
旖景實在是覺得,韋四郎並非良配,等新制推行,將來他只怕連個官位都撈不到,只能靠着父兄養活。
謝夫人一聲嘆息:“這事我也曉得,只鎮國公府看着還有個爵位,實際上也早就成了空架子,韋相只有兩個兒子,大郎業已入仕,將來總會提攜着手足,我別的不圖,總歸不能看着四娘嫁入寒門,子弟若真是出息的,也不願結上一門毫無助益的姻親。”
這話倒也是實話,謝四孃的姻緣也真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謝夫人打聽得韋家四郎雖無才華,好歹是家裡的小兒子,頗受韋夫人疼寵,韋相長子也不是狹隘小器的人,不至於與手足兄弟斤斤計較,將來就算不會提攜入仕,總歸不會讓弟弟衣食無着,韋家也是大族,家產甚是豐厚,女兒嫁了過去,只要侍奉公婆、生兒育女、安於內宅,將來也不至於受苦。
這番“慈母心懷”旖景暫時無法理解,可謝夫人既然開了口,想到虞渢曾經說過看着老王妃的顏面上,對鎮國公府不能全無顧及,也就痛痛快快地應承下來:“韋夫人今日恰好也在,等會兒我將四妹妹引薦給十一娘,伯母放心,十一娘與我原本就是閨中知己,自是會待四妹妹如我一般。”
謝夫人見旖景這般痛快,真是驚喜加交,她倒不奢望旖景能從中撮合議定這門姻緣,只要給出個態度,讓韋夫人理解國公府並沒有因那樁事厭惡鎮國公府,就有轉寰的餘地。
旖景好不容易再度脫身,一看桂花蔭裡早沒了六孃的影子,只好轉身往人羣裡去,正猜疑着六妹妹不知又去了哪處尋靈感,肩膀上就捱了一下,險些沒被拍得一個踉蹌,轉身一看,果然是平樂郡主。
“大紅人這會兒怎麼落了單,遠遠看見你鬼鬼祟祟的,還以爲是要與虞渢玩月下私會的把戲呢。”平樂郡主說話依然是粗獷直接,引得幾個貴女呆怔怔地看向這邊,倒紅着臉偷笑。
旖景十分無奈,忙一把挽了這個待字閨閣卻滿嘴渾話的二姐去了僻靜處,還沒說話,就又被平樂拉了一個踉蹌,氣沉丹田地說道:“聽這些世家女扯着姻脂水粉、衣裳首飾實在無趣,咱們去聖上那邊,找魏淵說話吧,聽說他今日是郎君們的主判,我那三弟一門心思地要奪魁,求個才女爲妻,我這個當姐姐的也得盡力,替他說情,否則就憑他肚子裡那點墨水,別說奪魁,前十都沒戲。”
康王幼子尚未婚配,也沒有被封郡王,今年十六,正值年少輕狂。
旖景恨不能抱着棵桂樹擺脫平樂的“熱情”,哭笑不得地勸道:“今日雖不如往年拘謹,可這般明晃晃地去男賓那邊兒也不像樣,更別說當着聖上的面舞弊,二姐你饒了我吧,要不你拉安慧去,話說今日怎麼沒看見她?”
被這話題一岔,平樂郡主立即忘了魏淵:“說到安慧,可不被你二嬸子拉着團團轉,就在幾個尚書夫人跟前沒話找話,我湊着聽了一聽,連我都能聽出你二嬸子言下之意,是打別人閨女算盤,真是好笑,就算今日這場宴會,太后與皇后娘娘的本意是讓才子佳人們成就佳話,也沒有像你二嬸這樣的吧,想着將佳人一網打盡?她有這麼多兒子嗎?”
旖景:……
看來小謝氏心裡實在不怎麼看好江月,江月任重道遠。
黃江月這會兒果然焦灼,今日她隨着候夫人赴宴,自覺一到場就成焦點,那些貴婦們頗帶深意的目光瞧得她背脊發涼,一餐晚宴時時小心、處處在意,連臉都不敢稍側,更別提觀望虞洲在哪兒。
倒是與小謝氏照了面,那厲如箭簇的目光更讓黃江月心裡一陣潑冷,鬢角浸溼。
待到了御花園,皇后親自攜了建寧候夫人入座,又和顏悅色地讚了江月幾句,讓旖辰帶着她去貴女席面上安坐,黃江月這才緩了幾分緊張,因着周圍坐的人,韋十一娘、彭三娘、卓念瑜幾個都與旖景要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自是不會疏遠黃江月,更不會讓她難堪,江月倒也自在,又有衛國公府七娘活躍氣氛,一時十分熱鬧。
哪知旖景與南陽王妃經過時,被眼尖的韋十一娘瞧見,立即捉住,這下引得周邊几席小娘子都環繞過來,七嘴八舌地討好,仿若衆星捧月,這讓江月心裡一陣泛酸,又聽說旖景是今日“主判”,更如一塊巨石當頭壓下——她曉得旖景心目裡面,還計較着那回芳林宴舞弊一事,又因爲上次私會蘇二郎,越發鄙夷了她,這回她可是要趁着這機會“挽回家聲”的,有旖景作“主判”,豈不趁機刁難?
黃江月的情緒如墜谷底。
又因錯估了今日的情勢,雖說是御花園裡,又有走動的機會,但建寧候府“風頭正盛”,連已經嫁了人的六姐都不敢多走一步,多說一字,只跟着夫家妯娌們呆坐一處,更何況她這個待字閨閣?倘若貿然與虞洲“私會”又落人耳目,名聲就徹底毀了。
只好另尋良機。
旖景那邊,好不容易擺脫了平樂,說服她就算“舞弊”也別尋魏淵,只消悄悄知會虞渢一聲兒,千萬別驚動了聖上,目送着平樂興致勃勃地繞過紅氈,拎着個內侍,大概在詢問虞渢的坐席,旖景隔着舞女的紅袖綠腰,也能瞧見對面男賓席上因突然闖入個平樂引起的“震動”,旖景抹了抹額頭,轉身回了自己的坐席。
眼下她身份不同,坐席當然是在宗室席列,身邊都是皇子妃、親王妃與側妃們,才一落坐,康王妃便問平樂去向,聽說去了男賓那邊兒,倒沒覺得驚訝,彷彿早有預料,旖景心下越發好奇,好比康王妃這麼一個端莊賢淑的母親,究竟是怎麼養出平樂這麼一個飛揚灑脫,全不受教條拘束的閨女?
秦妃也坐在這一列,冷冷地掃了旖景一眼,張口就是一句:“孔妃,你剛纔不是還在問阿景嗎,正主好不容易落座,怎麼你卻不理會她了?”
三皇子側妃孔氏正與四皇子側妃白氏談笑,看着幾個在已經置好筆墨的書案上揮毫的貴女津津樂道,聞言略微一怔,漫不經心地掃了秦妃一眼,如有實質的目光這才盯向旖景:“是,我惦記着阿景已經有些時候了,偏偏你忙得不見人影兒。”脣角上揚,不似微笑反似戲謔。
別看孔氏只是側妃,但仗着一個孔姓,一慣飛揚跋扈,大概也就是在三皇子與太后皇后面前才服個軟,又因瞧見過倩盼,越發肯定從前那些傳言,只將旖景當作情敵,一時妒恨,就想用倩盼刺上一刺,那句“皇子府新買了個婢女,看着與阿景竟有七、八分相似,深覺納罕”已經到了嘴邊,猛然想起三皇子當初的警告——若敢特意當衆提及半句倩盼的長相,便是母后都放不過你!
孔妃險險嚥下諷刺的話,卻莫名冷哼一聲。
旖景無奈,曉得是自己是被妒恨上了,孔妃這她還能理解,不知四皇子妃秦氏又是生的那門子邪火——秦氏原來在閨閣時,雖說冷傲,到底還不會見人就刺,自打嫁了四皇子,性情越發怪異,將天下女子都視作仇敵,也不知日子有多不如意,才養成這般妒婦模樣。
“阿景,待宮宴之後,皇子府也會籌辦一場賞秋宴,原應遞上邀帖,又怕你不賞臉,纔想趁着今日當面相邀,你就給句實話,肯不肯大駕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