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臨死亡的感覺並不好受,大君殿下這一回清晰的感覺到從傷口處滋生的麻木僵冷,一寸寸地逼噬向他的胸腔,耳畔陷入死寂,震盪聽覺的唯有他一聲慢於一聲的心跳,他想,也許孔奚臨那句瘋子的評價十分貼切,從他瞪大眼睛親眼看着孔氏猙獰的逼殺母親時,無師自通地明白了死亡與絕望的涵義之時,執迷與瘋狂就此深植血液。
人心險惡,他在襁褓時就已經明白。
而軟弱無能與哀怒無奈,他再不想重溫。
他要爲所欲爲強大高傲地活着,決不願將命運交付別人掌握,所以,他必須爭取一切想要的東西,妥協與認輸不應占據他的命運。
可是現在的他似乎有些明白過來,天下最難征服的不是權勢與地位,而是人心。
如果今日就是他生命的終結,那麼回望時不會有太多遺憾,因爲他想要達成的大多已經如願,他讓殺母仇人付出應有代價,他讓背棄母親的生父追悔莫及,他回到了母親其實念念難忘的故國,他替西樑奪佔下浩靖險關,就此邁出逼擊北原的關鍵一步,他親手佈下了針對兩姓的滅亡陷井,西樑王權眼看即將一統,三姓執政的歷史就此成爲過去。
如果他活着,王位歸屬不會有別的可能。
所以,他沒有遺憾。
可是他明白,他依然沒有得到那人的真心。
她仍在逃避,即使有時會衝着他展開笑靨,大抵也是因爲寄人籬下的無奈。
她在奉承他,這是多麼諷刺的一件事。
就算她這時已經不記前事,虞渢再也不在他們之間,可他依然不能改變咫尺天涯的隔閡。
他也許應該更耐心一些,給她更多時間,可他知道時勢已經刻不容緩。
三盟執政一旦廢除,慶、胡二氏連根拔起,接下來就是他被封儲君,同時姻緣一事也會正式成爲議點。
他必須要讓她做出抉擇,心甘情願以他妻子的身份留在西樑,從此與他攜手並肩。
可是他很清楚,她對他與生俱來的防備與排斥並沒有消解,她對他的行爲並不能釋懷。
能怎麼辦呢?
縱然旖景失憶不在他的計算,以致從一開始事情就往不在掌握的方向發展,但讓大君鬱懷懊惱還不僅這一件。
起初他以爲旖景一旦“身故”,新帝便會威逼虞渢與別家聯姻,分化蘇、楚兩府,虞渢不會有別的選擇,就算他不甘妥協於新帝,也需要暫時摁捺,以圖將來蓄勢反擊,當虞渢再婚的消息傳來,旖景便會心灰意冷,轉而開始心軟,開始慢慢接受他的給予。
可是眼下,虞渢非但沒有上當,反而立即洞悉旖景的去向,甚至也從沒有妥協於新帝——終生只有一妻,生死相隨,永不納妾,這是他面對天下人毫不猶豫宣佈的誓言,縱使秦家那個女人捨棄名份死纏爛打,想來若非虞渢急着赴藩,也不會答應她進入王府。
虞渢赴藩的原因是爲了什麼,大君當然心知肚明。
他的對手,的確不是孬種。
所以他開始慶幸旖景失憶,倘若不是如此,於他而言更是毫無勝算。
至少現在的她雖仍有牴觸,卻不再怨恨,所以他想賭這一把,賭她不忍看他死在眼前,他把生死交給她掌握,要麼接受他,與他攜手並肩共享尊榮,要麼他放她自由,死在她的袖手旁觀下。
他就是這麼瘋狂,傾盡一切作爲賭注,於他而言,這纔是勝負一線。
若是失敗,他願意帶着唯一遺憾與她決別,至少已經竭盡全力,而沒有輕易妥協。
虞灝西就是這麼一個人,一個瘋狂的賭徒,愛與恨如此鮮明,果決而狠辣,即使對待自己。
心跳越發僵慢的時候,感觀卻如此明晰,他在生死攸關徘徊之際,卻聽見了旖景輕微的腳步,雖閉着眼睛,卻感覺到她的目光看了過來。
大君努力睜開眼睛,視線卻模糊不清,能看見的是一個隱約的輪廓,她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悲喜難察、愛恨莫測。
“五妹妹,我看不見你。”他覺得眼睛像是蒙了一層白障,力蓄丹田,嗓音卻仍是低啞。
如果她不願接近,那麼他便一敗塗地了。
明明只是數息的時間,於虞灝西而言,似乎就是一生的長度,心上的僵冷又再蔓延一寸,寒氣似乎直抵咽喉,他有些頹然地笑了,視線卻仍舊朝向她頓足的地方。
也許,就是這樣了。
可是卻又見到她的身影攸而接近,到他的面前。
他的笑容反而僵在脣角,手指顫顫地擡起,明明已經能感覺到她的溫度,卻總是不能觸及。
他知道她依然是在迴避。
“五妹妹,我將你擄走時,讓你親眼目睹我殺了你的丫鬟,你說,你會恨我,永生不肯原諒,我就知道……你說到做到,就算已經不記前事,卻依然不肯釋懷……我那時就說過,會給你機會。”
“我很懊惱,因爲讓你目睹……可我沒有後悔,倘若再來一回,我依然會那麼做,只不過會更加小心地隱瞞而已。”
“所以五妹妹,如果你還恨我,今日就是報仇雪恨的日子。”
“但倘若你不忍心,倘若已經放下怨恨,哪怕仍有牴觸,但願意給我機會,留在西樑,成爲我的妻子……五妹妹,我不是逼你,只希望你能憑心而擇,若想離開,那麼今日我就放你走,我死了,從此以後再不會打擾你。”
旖景跪坐榻前,她能清晰地看見他的眼睛裡,自己冷沉的神色。
她想也許這真是一個徹底了斷的機會,乾脆利落。
是的,她從沒原諒,她清楚地記得五表姐的死因,還有他冷酷的揮手,讓秋月倒在那把冰冷的長劍下,他將她擄走,讓她與愛人分隔兩地,讓曉曉不能享受父親的疼愛。
她幾乎摁捺不住憤怒的情緒,有些話就要脫口而出。
是的虞灝西,一年有餘,我無時無刻不在盼望這日,以你的死亡,終結我們的交集,讓我擺脫你,讓我回到自己的生活,讓這個噩夢徹底終結。
我永不可能釋懷,永不可能原諒,更休論接受你。
成你妻子,那是你的癡心妄想。
旖景緊緊地握拳,她的掌心是那瓶他親手交予的解藥。
有一些久違的情緒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從腦海一掠而過。
很怪異,讓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世,遠慶十年陰冷的冬季,她似乎也是如此,緊緊握着一個瓷樽,決定着一個人的生死,然後做下了追悔莫及的錯事。
她的眼前又晃過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她想起眼前的人,曾經抱着曉曉哄逗,即使被尿了一身,不怒反笑。
她想起薛夫人的話:“大君叮囑過……”
然後是薛國相冷沉地提醒“你不會安心”。
真的不會安心嗎?
可她這麼迫切的希望就此了斷,她已經不能忍受與他虛以委蛇。
她想念家人,想念從前,想念她的丈夫,她好容易渡過了遠慶十年的關口,眼看就要展開新生,從此幸福美滿,卻被面前的人,被虞灝西生生破壞,讓她如墜深淵。
那麼就讓他死吧,這就是她的憑心而擇。
如你所願,我們就此決別。
旖景微微鬆開手掌。
“我知道了。”就在這時,大君說道。
像是突然積蓄了力道,舉起手腕,準確地扣緊了她的另一隻手掌。
“五妹妹,回去吧,但從今以後,能不能別再恨我。”
只是重重一握,他便鬆開了手掌,同時,闔上眼瞼。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了,嗓子裡憋堵得難受。
不會安心……這彷彿成了咒語,已經即時生效。
虞灝西,我不希望你再煩擾我的人生。
我只是想真正決別。
所以,我不是要原諒你。
如果我要離開,不應當是因爲你放手,因爲我相信,我的丈夫會帶我走,那樣,我纔是真真正正地擺脫你,生死陌路再不相關,再不會受你任何形式的糾纏。
我與你,不應有生死糾葛,所以,若你要死,請死在別人手中。
旖景深深吸一口氣。
“我知道你在逼我。”她說。
他的眉心一動。
“但是你贏了,我的確不忍看着你死……我答應留下,不過殿下,這並不是我心甘情願,所以我不接受任何逼迫與委屈,或者他人的嘲笑詆譭,你若要我留下,請讓我成爲西樑最尊貴的身份,能真正受人敬重。”
旖景緩緩站起身來:“我會將解藥交給國相,從今以後,你不用再提醒我從前,那些我並不記得的事,我在意的只是將來。”
然後她轉身,淚意漸漸消退。
虞灝西,有朝一日你會明白,你無法逼我妥協,也沒有資格駐入我的記憶,我今日欺騙你,是爲了徹底擺脫,這一次,我放過你。
就算我還你曾經救命之恩,我們兩個,從此不拖不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