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過了寒衣節,北風漸急,冬的足音日漸逼近,十月初旬再下了數日凍雨,天氣就真的寒涼下來。
旖景午睡才醒,身子底下鋪着厚厚的毛氈,窩在大引枕裡,瞧着白桑紙外顫亂的樹梢剪影發怔。雖還未燒地暖,火盆卻已經端了進來,爲了緩和炭氣乾躁,屋子裡點了沉香水,馥郁不失清雅的浮香絲絲縷縷的滲透出來,像飛塵裡自帶的氣息,不顯然,呼息間卻清晰可察,讓人心靜神安。
鎮國公府正爲分家的事鬧得沸沸不安,虞渢卻因爲設置官學一事領命去了冀州,禮部擬定溟山書院爲冀州官學,因虞渢師從於此,聖上有意將任命魏望庸爲山長的詔令由他親自攜去頒發,還得逗留些時候,主持官學正式落成的典禮。
兩人婚後,第一次別離,說難捨難分有些矯情,可每當用膳,瞧見隔案空空,夜深入睡,枕邊也少了一人,旖景多少還是不慣,一日裡發怔的時間更長了一些,又想到自己及笄後的第一個生辰就在眼前,也不知他能否趕回,心裡越發悵然起來。
的確有些傷春悲秋的矯情。
在暖炕上坐了一陣,漸漸覺得喉嚨起了燥渴,旖景這纔拿起一柄玉如意,輕敲了下服侍一旁,卻早裹着毛毯趴在炕沿睡了過去的秋月,那丫鬟迷迷糊糊地擡起臉,脣角還殘留着分明的涎跡,逗得旖景直樂。
在簾子外頭守着做針線的春暮聽見響動,知道是旖景醒了,放下手裡針線,先斟了碗熱茶進去,瞧見秋月正在懶腰呵欠,沒好氣地責備了幾句:“今兒個天陰,也不敢開窗透了涼風,我因着要做針線才守在外頭,囑咐了你好好服侍,竟是個貪睡的,主子都醒了,你還一臉困頓。”
旖景就着春暮的手喝茶潤嗓,又緊跟着取笑了秋月幾句,這才讓丫鬟們服侍着穿上秋香色的夾襖,聽春暮回話:“世子妃剛剛睡着,前頭晴空就進來稟報,說薛長史求見,奴婢因瞧着世子妃昨晚睡得不安穩,上晝就有些疲倦,不敢打擾,只問得是因爲二郎聘禮的事,先讓晴空轉告了長史大人,說世子妃醒來再召他問話。”
旖景微覺詫異,她曉得小謝氏雖掌着中饋,但因爲到底不算正經主婦,並沒有直接掌管錢銀大權,每月用度耗資是由王府長史司按例撥給,王府庶務楚王早不*心,都交給了虞渢,薛長史有事只尋虞渢,就算眼下世子不在家,可這是虞洲的婚事,論理與王府沒有干係,怎麼薛長史卻找自己商量起來?
心思一轉,就猜到了小謝氏應當是指望着楚王府替虞洲出聘金。
可這事就算薛長史拿不定主意,也應找王爺商量纔是,眼下尋到關睢苑,只怕是王爺的囑咐。
旖景琢磨了一陣,讓春暮先知會了晴空傳薛長史來見,穿上錦披,到了前庭見客的花廳。
當看見薛長史呈上的禮單,旖景才反應過來非但聘金,便是那些衣飾茶禮與奠雁鹿皮等物,小謝氏都是隻擬定了質器款式,上呈屬官准備。
太過荒謬了些。
“父王可有什麼話?”旖景並沒有看完那厚厚一冊,把單子拍在茶案上直接詢問。
薛長史起身答道:“回世子妃話,王爺這兩日着了涼……越發不耐煩理會這些瑣事,知道世子去了冀州,只讓屬下找世子妃商議。”
旖景瞪了瞪眼,她竟全然不知楚王抱恙的事。
上頭沒有婆婆,楚王又是住在前院書房裡,旖景自是不好常常看望,偶與楚王照面,都是在榮禧堂,可連翁爹染疾都不知情,這兒媳當得也太不合格,旖景愧疚之餘,忙問起楚王的病情。
薛長史笑着答道:“原本也是王爺讓瞞着的,是怕老王妃擔憂,前日有些發熱,請了宮裡的太醫來看,經施針服藥,已經沒有大礙了,就是還有些咳嗽,世子妃莫擔心。”
這才論回虞洲聘禮的事,旖景想到自己,更添疑惑:“宗室婚禮不是都由天家下聘麼?我看二嬸擬的單子,一應瑣碎竟都要自置?”
“太宗帝時就有明詔,諸宗室,非有爵位者,婚聘一應自理,二爺雖有爵位,卻不世襲,故二郎婚儀是遂閒散宗親之例……再者親王郡王、世子婚儀,雖爲皇室下聘,各府根據情形,都有增添。”
旖景這才明白過來,感情虞洲的婚儀並不由天家操管,可二爺終究是有爵位吃皇俸的人,這些年來他可不曾把收入俸貢往公中上繳一分,一家子白吃白喝不說,連虞洲娶妻帶着聘金聘禮都由王府操辦……想來小謝氏既擬了單子,應是得了老王妃默準。
旖景又翻了翻禮單,找到禮金那項,描了一眼數額,直揉眉心,她家二嬸還真是……按約定俗成,女方至少會按男方聘金翻番備嫁,建寧候府若真按這聘金準備江月的嫁妝,可超出候府正經娘子出嫁時幾番。
旖景記得那時聽大舅母和黃氏閒話,說到六孃的嫁妝,一應實物田產加上壓廂錢也就是三萬餘……大舅舅因着五孃的事,早不將三舅當作手足,更恨江月心狠手辣,哪裡還會同意讓江月這般風光大嫁。
不過這事還真由不得她一個新婦作主,只能先去討楚王一句實在話。
於是旖景先留了禮單,打發了薛長史,讓春暮備好參葺補品,又翻找出一張質地上佳的狍皮榻鋪,用錦盒裝好,帶上大小李嬸,又讓胡旋先去前院通傳,坐上肩與,籠了披風,往前院書房行去。
迎出來的是王爺身邊貼身侍婢墨姑。
旖景新婚次日,她就來了關睢苑問安,從謝嬤嬤口裡,旖景曉得這位是楚王妃當年的陪嫁丫鬟,楚王妃逝後,墨姑一直在王爺身邊侍候,可這麼多年過去,楚王也沒有給她任何名份,故而府裡僕婦也只是稱呼一聲墨姑。
已經是過了三十的中年婦人,年華不再,言語也不多,除了一身妝花錦禙顯出稍不同普通僕婦的地位,眉眼瞧着已經顯出憔悴蒼老的樣子來。
其實那一世,旖景也知道楚王身邊有這麼一個人,就在遠慶九年,太子遇刺之前,墨姑病故,楚王讓一個家生丫鬟以墨姑義女的名義,捧靈送了墨姑的靈柩回青州安葬,僕婦們這纔有了議論,都說墨姑當年爲全忠婢之名,願終身侍奉王爺,果然一生未嫁,直至病死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兒身。
衆人皆嘆墨姑是個癡人,而楚王對楚王妃委實專情。
這一世旖景偶然與虞渢閒談時,提起墨姑,才知道這位與王妃也是情同姐妹,當年老王妃逼着楚王納妾,王妃原有意於她,哪知墨姑婉言謝絕,表明不願爲妾的心願,王妃無奈之下,纔想到江氏。
王妃原本爲墨姑尋了個良人,是王府親兵,奈何世事無常,眼看着墨姑將嫁,未婚夫卻因急病亡故。
王妃不久毒發,墨姑眼見楚王痛不欲生,徹底絕了嫁人的念頭,願侍奉王爺終身。
這時,旖景跟着墨姑一路往裡,當見秋風起處,枯葉飄零,有那麼幾片落下,沾在墨姑的發上,不由站住步伐,替墨姑將黃葉摘下,手掌不小心碰到她的鬢角,感覺到乾澀的皮膚上略微的粗糙,心裡忍不住一酸。
旖景難以理解身爲女子,明明可以有幸福的生活,卻寧願一生侍奉主家的心情,不知這樣的深秋,目睹蕭瑟的景色,墨姑是否也會心生孤苦伶仃的淒涼感觸。
遠慶六年即將過去,眼前人並沒有幾年壽命了。
墨姑也被旖景的舉止驚得一怔,當見旖景手裡那片黃葉,忽而眼圈泛紅,用衣袖拭了一拭,微帶着些赧然:“奴婢失態了,是想到從前,奴婢頑皮,最愛侍弄花草,發上常沾着花葉,王妃瞧見,總是會爲奴婢拂拭乾淨。”一提起王妃,墨姑的眼角更滲晶瑩,轉過身去站了數息,這才又說道:“王爺就是染了些風寒,本無大礙,可這季節……難免添了憂思,世子極肖王妃,往年秋景寥落時,王爺連世子都不願多見……王爺與王妃大婚,正是秋季。”
似乎又覺得今日話太多了些,墨姑更添赧然,終是抿了抿脣,再沒有多說。
這麼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實難想像當年頑皮好動的模樣,旖景卻看出她似乎懷着滿腹辛酸,想與人傾談的情緒,拉了墨姑的手溫言說道:“我年輕,也沒見過母妃,往常世子偶有談及,終怕觸及傷懷,不敢深談,姑姑若是願意,往常得空,可來關睢苑閒坐,我也能與姑姑說說知心話。”
這時楚王府裡總有些多舌的僕婦,得了小謝氏的放縱,但凡提及墨姑,都是一臉鄙夷的神情,嘲笑她自願終身不嫁,無非是企圖妾室的名位,哪知過了十多年,終究只是侍婢。
閒言碎語多了,墨姑更加深居簡出,除了定期去榮禧堂問安,向老王妃稟報王爺日常瑣碎,就是偶然與謝嬤嬤幾個當年青州隨嫁的舊僕稍有來往,再不願和旁人談心。
便是那一世的旖景,聽冬雨幾個議論這些是非,也只以爲墨姑正如人言。
這一世除了虞渢的話,謝嬤嬤對旖景說起墨姑,也是一番嘆息:“自從王妃去世,王爺的魂魄也丟了一半,連知音堂都不願住,就怕觸景生情,王妃賢惠,從前王爺一應起居都是她親自照管,她這麼一去,王爺身邊連個知冷知熱人都沒有,老奴那時一門心思都在世子身上……唉,當時且以爲王妃過世,世子傷心,連累得身子越發孱弱,眼看就要不好……哪知是江氏那個賤婢!”
“若不是世子乳母緊跟着也沒了,瞧着症狀竟與王妃那時一模一樣,王爺起了疑,找了仵作驗屍,才知乳母是中毒,這才察出了江氏……王爺知道真相後,一口血就噴了出來,又是傷心又是自責,臥病在牀……也只有墨姑,因一直跟在王妃身邊,曉得王爺的喜好習慣,有她照顧勸解,王爺這才漸好了……墨姑七、八歲時就跟在王妃身邊,她小着王妃幾歲,王妃又沒有姐妹,待身邊丫鬟都是極好的,墨姑是個好丫頭,不比得江氏那毒蠍心腸,卻也是個命苦的,好好一門親事,想不到終究沒成。”
“王妃臨終之前還不放心墨姑,囑咐了王爺要另替她尋戶好人家,墨姑當時在一旁聽着,哭得肝腸寸斷,老奴看在眼裡,都覺得心裡像刀絞一般,王妃去了,墨姑原是想殉主,是老奴瞧着她那些日子不對,讓人盯着,把她從房樑上取了下來……好勸歹勸,纔沒讓她尋了短見,王妃滿了一年,宮裡太后,還有家中老王妃,都勸王爺再娶,王爺跪在地上發誓終身不娶新人,墨姑知道後,也心疼王爺身邊連個得用的丫鬟都沒有,又因心懷愧疚……這丫頭倒和老奴說過心事,後悔當年拒絕了王妃,若她答應了,江氏就不會爲此心生怨恨,王妃便不會被人投毒而早逝,可事已如此,再怎麼後悔也是晚了,墨姑才定了終身不嫁的主意,侍候好王爺,也算報答王妃的恩情。”
當日謝嬤嬤說起舊事,也觸及了一番傷心,當着旖景的面都忍不住老淚縱橫,旖景想到楚王與王妃原本夫妻和睦,幸福美滿,卻只因不夠堅決,一念之差終使大錯鑄成、天人永隔。王妃去世之前,自是難以割捨,而楚王也只餘下一身孤苦,半世愧疚,耿耿不消遺恨。
百種傷心,最悲苦無非“悔不當初”四字,難以彌補,纔不能釋懷。
旖景再四顧時,見書房外一樹梧桐已老,又聞窗內傳出楚王一陣急咳,不知怎麼,眼角的溼意再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