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在下慚愧,家父他……”
江清谷滿面羞惱地“撤退”之後,那兩醫官因爲實在好奇,自告奮勇要去幫手準備所謂“鹽水”,緊接告辭去了王府前院衛冉暫居的院落打下手,江漢便滿是羞慚的一個長揖,他當然早看出王府對江清谷的忌備,原本不覺什麼,今日卻見父親這般明顯地反對衛冉施治,才篤定父親“走火入魔”“死不悔改”,念及他們父子一家雖對虞渢有施治在先,可當時“條件”是讓父親入仕,楚王多少信任,以致父親位及太醫院之首,受先帝信重。
他雖早知父親入仕別有目的,到底不曾明示,竟然還稱父親不會累及楚王。
結果,累及福王喪命!
兼之楚王還救了妹妹江薇性命,當初他還大言不慚要求楚王護及妹妹平安……
楚王察得真相,非但沒有爲難他們兄妹,還薦他入宮,用意是爲他們兄妹謀條退路安身立足。
可眼下,父親竟然完全不顧舊情,江漢只覺羞愧難當,畢竟當初,倘若他能事先告之父親別懷用意,或許福王就能逃脫一劫。
旖景本來想讓江漢免禮,安撫一番,指尖纔剛一動,卻又頓住。
她並不認爲江清谷今日之行是對虞渢懷有惡意,這些時日,只怕江清谷早有察覺深受忌備,隱忍至今,卻忽而表現得這般強辭奪理“惡意昭張”,顯然不合情理。
應是江清谷即使對太后“死心踏地”,卻還顧及子女,倘若天子是最終贏家,有江清谷在,江漢兄妹可保平安富貴,但倘若天子勢敗,惟有太皇太后因記江漢之功法外開恩,才能保全兄妹兩個。
江清谷今日這番作爲,一來是要與天子、太后有所交待,表明他“盡職盡責”,是楚王府甘願信任衛冉而不用他;更關鍵的是,逼迫江漢與他當面爭執、楚河漢界,力主衛冉施治,倘若虞渢能好轉,江漢也有功勞,就算不能好轉,太皇太后也不會認爲江漢與江清谷同一陣線。
父子之間爭執越是激烈,江漢兄妹才越是安全。
即使天子勢敗,受追究者也只有他這個父親,一雙子女既已臣服慈安宮,當保無礙。
也是,江清谷這父親一片苦心了。
旖景之所以“頓住”,是不願徒增江漢困擾,他無論過去抑或將來,都沒可能與江清谷同一立場爲天子效命,倘若事成,江清谷必受清算,這時若告訴江漢“你爹還是爲你着想的”,將來讓江漢如何自處?
就算江清谷,也不樂見她“多管閒事”。
是以旖景並沒告之江漢她的洞悉,只是略爲疲勞的揉一揉眉:“別想太多,你是你,令尊是令尊,說得直接,就是各爲其勢。”卻實在沒有太多閒心專門寬慰江漢,乾脆又把他“建議”去了衛冉身邊協助,自己返身往內,跽坐病榻邊上。
她完全不能想像關於注射、關於鼻飼會造成什麼樣的痛苦,就像衛冉兄妹一再說明切腸止瘍並不會造成患者長久病痛,她不能理解一樣,但這時,只能嘗試了。
“遠揚,再忍忍好麼?一定不能放棄,即使痛苦,也再忍忍。”她親吻他的眼瞼,脣角,沿續到髮鬢,一直呼喚着他的名字,與他指掌相牽,自從她歸來,江漢兄妹經過診斷,都確定虞渢尚有感知,旖景相信他知道她在身邊,能聽到她在說話,甚至時不時,能感覺到他指掌輕微的回握,她相信他只是一時深陷噩夢,決不會就此放棄。
旖景這一回,越發清晰地感覺到他指尖輕搐,於是耳鬢廝磨,更緊地收攏指掌。
“遠揚,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等你醒來。”
——
某晚風急,捲起一陣突來的雨,瓦上清密,窗外呢喃。
朝早初歇,卻引來陰沉的天氣。
這纔像是轉涼的季節。
卻並不讓人心覺得舒暢就是了。
屋子裡悶悶的,敞開窗扉,撲面而來的是泥土溼鬱的氣息,原會緩和炙夏的炎熱,燕兒卻忽然被嗆了一下嗓了,一聲悶咳纔出,忙掩了嘴。
卻還是驚醒了老王妃,燕兒少不得受了祝嬤嬤一個埋怨的眼神兒。
她剛要呈上尚且溫熱的粥水,眉心不免積着一股哀愁——委實這些日子,顯王、大長公主包括福太妃輪留地勸,多少能讓主子摁捺悲痛略進了一些飲食,別說大魚大肉了,一丁點油腥都嫌不能克化,就是白粥,一餐也只能勸着用下小半碗,眼看老王妃瘦弱下來,實在憂心。
可她才欲轉身,卻見窗外一行人急步而來,打頭的就是王妃,眼圈泛紅,臉上還有淚痕,不由得吃了一驚,沒忍住短短喊出聲來。
祝嬤嬤再忍不住責怪:“做什麼驚慌失措。”壓低了聲,始終還是讓老王妃聽見了,半撐了身子坐起。
燕兒只好稟道:“王妃來了。”
老王妃特意囑咐,不讓王妃兩頭跑,雖說王妃歸來之後仍然堅持傍晚時候來問安,朝早卻是不曾到的。
來得這麼急切,又一掃穩重的模樣,燕兒直覺不好。
祝嬤嬤也白了臉,老王妃更是搖搖欲墜。
稍息,簾子一打,旖景疾步入內,並沒理會上前見禮的燕兒與祝嬤嬤,只跪倒在老王妃的榻前。
老王妃一把就握緊了旖景的手,臉上徹底沒了血色,唯有眼圈溼紅。
——
這一日的天氣委實太顯陰沉。
不過眼下乾明宮內穩坐第一把交椅的總管大人心情卻是舒暢,皆因爲朝早,歸化傳來密旨,天子觀後龍心大悅——這可難得,自打太皇太后臨朝,也就楚王病重的話傳來時,天子陰笑了那麼一下,多久沒見“哈哈”笑出聲來?
李公公雖不大明白天子是因何事,但總歸不是壞事,足可蓋過早幾日,江院使被楚王妃打發回來那樁糟心事。
剛呈上一碗沏得香濃的花茶,李公公眼光一斜,恰見不遠雕花門外有人賊眉鼠眼的探了個頭,瞧着像是他才收的乾兒子——雖口口聲聲喊爹,也小不着幾歲,怎麼還這樣鬼鬼祟祟上不得檯面?不是讓他去傳詔秦右丞來見麼,竟在門外張望起來,這要是前些日子,聖上心情不好被逮個正着,說不定就拖去了役庭幹苦活兒!還是輕的,不見從前還在先帝身邊侍候過那小太監當值時打了個呵欠,聖上就將人杖責致死!
李公公躬着身,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
就在昨晚,聖上去看貴妃,不知怎麼着,黑着臉回了乾明宮,雖說因爲密奏改變了心情,誰知又會不會突變,還是警慎些纔好。
一直退出了南書房,及到拐過廊角,李公公才擡腿往乾兒子大腿背一揣:“張望什麼,右丞呢,怎麼不見人影兒?”
秦右丞今日休沐,朝會就沒參加,可散朝之後,天子看完歸化來的密奏,便讓人去請。
“稍候就到。”“乾兒子”苦着臉:“兩件事兒,真不知怎麼稟報聖上纔好,兒子真沒這膽量,還望爹疼一疼我。”
年齡就差三、兩歲,對方個頭甚至更顯高壯,這時嗲聲尖嗓的一聲“疼一疼我”,又是不盡委屈的模樣,險些沒把“乾爹”膝蓋裡的風溼痛給一嗓子勾出。
李公公到底是“新貴”,還真沒怎麼適應下屬們毫無底限的討好奉承。
可當“乾兒子”焦眉灼目稟報完那兩件事,李公公頓時也覺得有苦難言,不過當人一聲乾爹,好歹得有所擔當,只好硬着頭皮去天子面前稟報。
“右丞稍後便至……”
當今聖上正覺一掃胸中憋悶,詩興大發,揮着只大字狼豪正在行雲流水呢,聞言一挑眉梢:“稍後?”
“實因……秦公不知怎麼地,被刁民砸破了頭,鬧得去了順天府,右丞一時脫不開身……”
天子強忍惱火,好容易纔沒擲筆,拖着袖子終於完成了那收尾的一捺。
“都什麼時候了,秦公不是閉門思過麼,怎麼會被刁民砸破頭?也不需右丞跟着鬧去順天府吧,這可是在天子腳下,哪來的刁民敢打朝天命官?!”
李公公實在不敢把“兒子”打聽來的真相細訴——柱國府被人圍堵,也不知哪兒來的傳言,都說秦公在後挑唆屢盡讒言,導致陛下登基之初,就濫殺布衣,使京都血流成河……
這話,也只能等秦右丞待會兒自己稟報,就算天子盛怒,自己也不擔這頭一茬怒火。
李公公只把身子再彎了下去:“聖上容稟,還有一事,據說,楚王清醒過來,也已退了高熱,怕是……脫離危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