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色煙光殘照,燕語鶯聲呢喃,雖說萬紫千紅的暖春已遠,可這初夏卻也並不寂寞,荼靡未至,瓊花如雪,更有月季、紫鳶點綴着,傍晚沿着鏡池緩緩散步,旖景已經將早上的爭執與不快拋至九宵雲外,唯有心頭的那些疑惑,是怎麼也揮之不去的,可惜才散了學,一貫待人淡漠的六娘徑自離開,讓她不及追問關於楚王世子的聲名遠揚究竟是怎麼回事。
也就只有八娘與她形影不離,跟在身旁一直叨唸着讓她寬心,別將三孃的惡言惡語上心。
“八妹放心,三姐的性子我怎能不知,一昧與她計較豈不是與自己難過,壞了心情。”旖景不記得把這話重複了多少次,八娘這纔沒有再提。
兩人攜手往芝蘭軒緩緩行去,旖景到底還是忍不住了,問道:“八妹可曾聽說過《蒼生賦》?”“當然聽說過,不是渢哥哥的大作麼?據說就連陛下都讚不絕口,還讓渢哥哥親筆寫了一
幅,懸在御書房裡呢,六姐可欽佩渢哥哥了,只可惜他一直在溟山書院求學,不像洲哥哥這
般,三天兩頭就往我們府上跑。”提起虞洲,八孃的小嘴彎彎翹起,黑葡萄一般的眸子瞬間
映滿了霞色,燦爛奪目。
只是旖景並沒有留意到八孃的神情。
她被剛纔那一番話狠狠震驚了!
無庸置疑,這一世有的事情正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變化,比如安瑾的出現,比如本應常臥病榻的楚王世子,非但因着一篇《蒼生賦》少年成名,甚至還成了名震大隆的溟山書院門中學子,聯想到前幾日虞洲那句“祖母提起他就擔心不已,偏偏他還不消停”,旖景這時才彷彿明白了是什麼意思。
她是想改變一些人的命運與一些事的發展,爲何尚不待她有任何作爲,一些事情就已經全不似當初。
如若這一世,他不再多病……的確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卻聽八娘又說:“可惜渢哥哥幼時染了不知名的病,都說是活不到二十歲,楚王伯伯爲此遍尋名醫,陛下與太后也很是惋惜。”
旖景的心又懸了起來,正想細問,又醒悟過來八娘都知道的事,自己一無所知也太不合理,只得暫時摁捺,一邊理着紛亂得糾纏如麻的思緒,心不在焉地往芝蘭軒行去。
前世之時,虞渢所染並非不治之症,只要尋到名叫清谷的神醫……可這一世,有的事已經發生變化,不知虞渢的病是否還如那時?另外她也只知清谷隱於民間,起初並不顯聲名,不過後來治好了楚王世子的頑疾,才被聖上賜神醫之名,這時要尋他,也不知從何尋起。
只望這詭異的命運僅僅有了些微變化,待清谷該出現時,依然會出現。
不知不覺就穿過了槐花蔭,到了芝蘭軒前。
才進拱月門,走了沒兩步,卻見一個翠衣丫鬟站在玉蘭樹下,似乎在抹眼淚。
“那邊不是臘蕙嗎?”到底是隔了一世,旖景竟然沒能一眼認出那丫鬟,還是八娘先出了聲。
臘蕙因主子不見了蘭花簪,心裡忐忑又委屈,往日交好的丫鬟彼此間又生了疑,看誰都像內賊,自然是不能再交心,無從排解,才避到院子裡哭,不想卻被兩個娘子遇個正着,忐忑更添一分,忙抹了淚,急步過來強作歡顏的見禮。
“這是怎麼了?可是受了大姐的訓斥,瞧把眼睛哭得跟水蜜桃兒似的。”旖景心中疑惑,用稚氣未脫的語氣問道。
“五娘誤會了,奴婢是因爲眼睛裡進了沙子,剛纔連睜開都是不能,狠揉了一陣纔好些。”臘蕙連忙說道。
旖景懷疑地看了她幾眼,依然與八娘往裡走:“大姐呢?可在屋子裡?”
“在樓上歇着呢,兩位娘子慢坐,奴婢這就去通稟。”臘蕙一邊將旖景兩人往一樓小廳裡引,又喊了小丫鬟備茶。
這下就連八娘都覺出蹊蹺來,仰着臉看向臘蕙:“既然大姐在樓上,我們上去就是,什麼時候竟這般麻煩,要勞你樓上樓下的通傳稟報了?”
臘蕙心裡頭不安,又給不出個合理的解釋,只得再福了福身:“本是奴婢份內事,哪裡當得八娘一個勞字,還請兩位娘子稍候。”簡直就像落荒而逃一般,踩着輕碎的步子徑直上了樓去。
旖景與八娘面面相覷,一時也想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八娘就想跟上去,旖景勸住了她:“想來是大姐囑咐的,我們還是坐在這兒等等吧。”
不過多久,便見旖辰踩着木梯下來,身上依然穿着玉色單衣,繫着條家常着的素色錦裙,一副怏怏的神情。
姐妹互相見了禮,旖景便問:“姐姐可是生了病,怎麼連扶風堂都沒有去?”
要知旑辰平日最是知禮端方,循規蹈矩,長姐風範十足,何時見她缺過堂,甚至都沒遣人與先生告假,眼下又是這麼一副懶洋洋的模樣,不免讓人覺得疑惑。
倒有些像前世成了三皇子妃,因皇子府那攤爛事煩悶不寧,再因小產抱病時的樣子。
想起那時長姐病弱的模樣,旖景的心往下墜了一墜,不覺就拉了旖辰的手,關切道:“可曾回了母親,也得請個大夫來診治診治。”
雖說是嫡親姐妹,但到底隔着幾歲,又是一個跟着黃氏一個跟着大長公主,再加上兩人性情相去甚遠,大娘與五娘之間並不十分親密,因此旖景忽然的親切倒讓旖辰有些驚異,看了妹妹幾眼,方纔笑着搖了搖頭:“早起時覺得有些頭暈,不覺睡遲了起不來,都忘記了遣人去告假,不過吃了清心丸,這會子並不覺得什麼了,沒得再讓祖母、母親煩心。”
有丫鬟捧上了暖暖的玉蘭茶,姐妹三人便依次坐在雕花椅裡品茶閒聊,才坐了半柱香長短,卻見八孃的乳母尋了來,一見八娘就抹着胸口嘆道:“我的小祖宗,這散了學,怎麼也不先回金桂苑,姨娘都問了好幾回,險些累得我跑斷了腿滿府裡找,路上遇見了秋霜才知道你與五娘往這裡來了。”
一聽張姨娘問了多次,八娘忙不迭地起身,笑着跟乳母賠禮:“都怪我一時設想不周,因五姐告了好幾日假,今日在學裡見她就歡喜,只想着與她多處些時候,竟然忘記了讓瓶兒回去告訴姨娘一聲。”
“你這一時歡喜,可累得我老胳膊老腿四處折騰,還不快些隨我回去,晚了仔細姨娘罰你。”說着就來拉八娘,似乎眼睛裡根本沒瞧見還有兩個主子在場。
旖辰略微蹙眉,尚還不及開口,卻見旖景將手裡的茶碗重重往茶托上一放,冷笑一聲:“嬤嬤這是什麼話,因着大姐今日缺了堂,我與八妹放心不下,散學後纔來芝蘭軒問候,難道還得讓你準了才行?八妹關心長姐,怎麼還得受你訓斥,再說這時尚且才申時未盡,又不會誤了膳點兒,哪裡能勞你滿府尋人?你雖是八妹乳母,她往日也敬着你,可到底也別忘記了你的身份,當着我們的面兒就敢這麼排揎八妹,不定揹着人還如何苛待呢,八妹是國公府的娘子,就算做錯事要挨罰,還有母親、祖母,什麼時候輪得着你一個下人來訓斥,輪得着一個姨娘來懲處?”
那嬤嬤捱了這番訓斥,很是不服,可也不敢在最得寵的兩位嫡出娘子面前張狂,只得低了頭,心裡卻是好一陣腹誹。
“怎麼,難道我說得不佔理,還是你認爲八妹當不得你一聲告罪。”旖景像是洞悉了八娘乳母的心思,目光越發凌厲起來。
還是八娘因着心裡忐忑,一疊聲兒地求情:“五姐莫惱,乳母她也是爲了我好,不過心直口快了些,姨娘她……是怕我淘氣,才叮囑着散學後就回去。”
那嬤嬤也回過神來,想這五娘子都敢同大長公主置氣,是萬萬不能與她強嘴的,這才腆顏屈腰:“老奴也是一時心急,衝撞了三位娘子,還請娘子們不要與老奴一般見識。”
八娘忙笑道:“好了好了,既然瞧見大姐無礙,妹妹也放了心,五姐不是還得去遠瑛堂陪祖母用膳?我也該回去了,等膳後再去給祖母問安。”說完忙不迭地叫了乳母離開,倒像是心虛得很。
旖景目送着八娘倉惶的背影,半響才苦笑道:“八妹的性子也太軟了些,聽說張姨娘待她很是苛刻,不僅扣了月例銀子不給,還常常責罰她,但凡她硬氣一些,哪裡就能被一個下人欺上臉來。”
旖辰也嘆道:“八妹純孝,到底念着張姨娘是她生母,也是擔心鬧起來難堪,倒是你……往日也不見替八妹打抱不平,今日卻像個當姐姐的,維護起幼妹來有模有樣。”
這話多少讓旖景有些汗顏,想那一世,幾個姐妹當中,八娘與她最是親密,有點什麼心事都說給她聽,她有時卻嫌八娘太纏人,更是從不曾關心過八娘艱難的處境,實在不是個合格的姐姐,這時便垂了頭,很有些感慨:“靜靜養了幾日的病,翻來覆去想了很多,母親雖說去得早,繼母待我甚是不薄,視如己出,更別提祖母的疼愛,可我還不懂事理,常常與六妹爭執,倒教她捱了許多訓斥,總以爲家人待我好是應該的,從不曾想自己也要報達家人的恩情,六妹與八妹都比我小,也比我明白事理,若再這麼渾渾噩噩下去,豈不成了不孝之人,莫說對不住父母長輩的疼愛,更虧了識字受教一場,實乃頑冥不化的劣女。”
倒讓旖辰失笑:“你纔多大,性子嬌憨張揚一些也不是什麼大錯,哪裡就有這麼嚴重了?不過你既然能想到這些,倒讓我這個姐姐都自嘆弗如,難怪母親與祖母都疼你。”說着打心眼裡對旖景生出不少親近,拍了拍妹妹的手:“你再坐一陣子,待我換身衣裳,咱們先去和瑞院見了母親,再一同去陪祖母用膳,想來祖母也知道我今日缺了堂,去道聲安好,免得長輩們又掛心。”
姐妹倆去了和瑞園,才知黃氏被祖母請去了遠瑛堂,便也沒多留,一路說着女兒家的閒話,一路往遠瑛堂行去。
剛剛進了垂花門,便見宋嬤嬤邁着穩穩的步伐迎面而來,旖景與旖辰忙上前行禮,宋嬤嬤側身避過,又恭身一福,若有所思地盯着旖景:“五娘今日受了委屈,公主已經知道了,正在裡頭訓斥二孃與三娘呢。”
旖景面上便染了一層愧意,垂眸說道:“都是我的錯,累得祖母又掛心。”
旖辰卻是不明所以,當着宋嬤嬤的面也不多問,待宋嬤嬤出了院門兒,才問旖景,旖景自然不會瞞着,便將早上扶風堂發生的事告訴了長姐。
旖辰恬淡的兩道清眉便緊緊蹙了起來:“三妹的確也太過火了些,不過五妹也有不對,不該當着諸人的面回嘴,你明知她對庶女的身份耿耿於懷,那話也甚是傷人。”
旖景依然覺得委屈:“三姐說是我剋死了母親,如何不讓我着惱,我也被她傷透了心,這纔回了幾句……”
見妹妹眼角泛紅,旖辰又忙安慰:“你說得也對,若是換了我,只怕也得惱了,但卻不會與她當場爭執,只消回了祖母與母親,自然有長輩作主得,好了好了,你到底還小,一時忍不住也算不得錯。”
旖景卻暗自思忖,若論年齡,這時的她只怕比姐姐還長几歲,可見這與年齡實在沒有太大關係,不過性情使然。
姐姐端正寬厚,雖看着待人嚴肅,委實是個心軟的人,否則當年也不致於在皇子府裡舉步爲艱,以姐姐的性子,實在不適合嫁給三皇子那麼一個人,與他的美妾侍寵勾心鬥角,鎮日於那污濁魅魎裡掙扎,忽而驚覺,姐姐今年已經及笄,不多久便要議親,當年似乎祖父喪期一過,除了小姑姑的婚事,姐姐的婚事也被長輩們提上議程。
這一世,無論如何也再不能看着姐姐重蹈覆輒,於那般污濁穢境裡耗盡女子最美好的年華,落得個苟延殘喘的淒涼境地。
旖景正暗暗下着決心,籌謀着要將這時名聲尚可的三皇子的真面目揭露出來,好讓祖母與母親替長姐另謀良配,又聽旖辰嘆道:“祖母一心疼你,卻沒想到母親的難處,八妹性子好,母親倒也不愁,可三妹本就是要強耍狠的作派,這次真嚴懲了她,豈不是會對母親懷怨?如果她私下裡對下人們報怨母親苛待庶女,傳出去豈不是讓人說母親不賢良,若父親知道了,只怕也會責怪母親。”
旖景卻不以爲意,反駁道:“父親豈是是非不明之人?母親對三姐如何,有眼睛的人都瞧得明白,她若是抱怨生事,別人也只會說她無理取鬧,難道她做錯了事,長輩們還罰不得了?再說祖母與母親管教她,也是爲了她好。反而一昧地縱容她的性情,將來纔是害了她呢。”
說着話,不覺就到了明堂前,卻見一衆丫鬟都立在廊子裡,想來是大長公主正在教訓二孃、三娘,她們不便留在屋內,只有在外頭待命,旖辰與旖景自然也是不好進去的,便在一側的花廳裡候着。
“也不知祖母會怎麼罰三妹。”旖辰兀自還有些擔憂。
“今日若不是秋霜替我擋了一下,那鎮紙定會砸中我的額頭,可憐秋霜手臂都被砸腫了,萬幸沒有傷着骨頭。”旖景想來也是心有餘悸,對三娘並不同情,不可否認,當重活一世,她是有與三娘修好的打算,可一昧地忍讓卻不是修好的辦法,依三孃的性情,若讓她覺得你好欺,只怕更是瞧不上你,再說心裡芥蒂不解,一昧忍讓難道就能讓三娘想開?
她絕不能擔着剋死生母的罪名,也不能不爲秋霜出這一口惡氣。
旖辰聽妹妹說這般驚險,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氣,當下就覺得三娘實在太過份,也不再爲她說話了。
過了足有一盞茶的時間,才見黃氏領着二孃、三娘出來,旖景與旖辰連忙迎了出去,二孃眼眶紅腫,掌心緊握,狠狠瞪了旖景一眼,也不說話,徑直一溜小跑就出了遠瑛堂,只三娘在黃氏嚴厲的目光注視之下,不敢學二孃的委屈模樣,忍氣吞聲地衝旖景一福:“今日都是姐姐糊塗,口不擇言不說,還險些傷了五妹,五妹一貫大度,還望寬恕了姐姐這回。”
旖景雖不知她受了什麼責罰,但也感覺到三娘心不甘情不願地示弱,若是以她從前的性子,一定會得意地哼哼一聲,耀武揚威地揚場而去,當然,這時的她,是再不會做出這麼幼稚的行爲的,於是伸手扶了一扶三娘,十分真誠地說道:“姐姐請起,從前種種若能一筆勾消,當是你我之幸,只望姐姐心裡再無芥蒂,今後我們只做和睦相處的好姐妹。”
卻是分明知道的,一些芥蒂深埋,經過了十餘年的紮根繁衍,又怎會是短短几日之間能夠消除?
旖景目送着三娘在夕陽下倔強遠去的背影,深深地覺得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