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正午,天上雲層分散處,有淺淡泛白的秋陽漏下。
幷州城總算盼來了久違的晴天。
風依然冷,卷得葉落滿街,散佈道邊陰溼泥濘。
卻忽有一振奮人心的消息在城內各大市坊、巷道人羣聚集處傳開——城中藥商霍升,于山東、徽州等地不惜傾盡家財收購十萬劑黃花蒿運抵幷州,這時正入城門。
無數百姓懸了半月的心總算落地,有這保命良藥,他們再不懼疫情威脅。
於是自發地涌往城門處,爭相目睹霍升入城,一時間竟是萬人空巷,竟都集中在城門內夾道相迎。
施知州聞訊,當然領着州衙屬官正冠齊服相迎,就連大長公主聞此喜訊,也往城門處迎接。
那霍升一人行於車隊之前,彷彿凱旋而歸的將軍,受這歡呼夾道,讚頌如潮。
一介藥商,躋身爲一城英雄。
而他也當衆聲稱,即刻將那十萬劑治瘧良葯交託州衙,送到疫區,施知州當然感激不已,拍着胸口保證朝廷賑災銀不日即下撥抵並,當到,立馬補齊藥款。
“聖諭已頒,盛讚幷州藥商高義之舉。”施知州當衆往北抱拳躬身:“天子恤民,乃黎民之幸,保我幷州百姓不受疫情蔓延,死於非命。”託袍跪地,高呼萬歲,引得羣情激昂,隨着一州父母官,齊刷刷地跪成一片,全不在乎地上泥濘。
萬人矚目下,一列車隊將十萬劑黃花蒿送入幷州衙。
人羣依然久久不曾散去。
在衆多熱切議論中,卻仍然有一女子高揚的聲音,顯得分外刺耳——
“眼瞎了麼?擠什麼擠,我這鞋子可是金線繡成……”
混在人羣裡,親眼目睹了自家三叔威風凜凜,飽受讚譽的霍氏正欲心滿意足地回家,一邊盤算着家裡眼看就有巨利入帳,該是時候狠狠打一場秋風,心花怒放之際,背上卻捱了一推,整個人抱着一棵老槐樹纔算沒有摔個嘴啃泥,可一雙金絲雙蝶戲紫牡的繡鞋,卻深陷樹下污泥,華麗精緻的鞋面,頓時成了烏漆抹黑,霍氏嘴險些沒有氣歪,一股怒火直頂腦門,可才一轉身——
身後兩個手足無措的男子,一般兒地高矮,錦衣華服那個氣宇軒昂,他身邊那位……
霍氏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眨出滿眼桃花豔麗。
看穿着吧,應該是個長隨,可那玉面修眉,朗目瓊鼻,輕抿的脣角半帶慌亂,小模樣怎麼看怎麼讓人於心不忍。
玉郎堂主的心房狠狠抽了一抽——
兀那大嫂,你那目光裡的涵意也太明顯了些!
不由腹誹起旖景,居然讓他一個八尺男兒,行此美色惑計,而這對象也太……好吧,除去臉上蹭着的那塊樹皮,還算眉目分明,看得過去,至少表皮還沒有夜叉的兇悍。
三順淺淺一咳,腦子裡頭回憶了一番這些時日晴空的言傳身教,像模像樣地環手一揖:“無意衝撞了娘子,在下深感慚愧。”
霍氏的怒火早就被一腔柔情澆滅,挑眉斜眼,秋波恍恍,那麼嬌豔勾魂的一笑:“既是無意,倒也無妨,只可惜了我的一雙繡鞋。”
三順連忙喊賠,又問價值幾何。
“莫如兩位置上一席酒菜作賠如何?”霍氏十分“磊落”。
於是乎,三順只好認了這竹槓,隨那霍氏去了一旁食肆,單要了一間雅座,這一消磨,便就半日,傍晚才能脫身。
玉郎自是被霍氏藉着敬酒,上下其手,兼着言語調戲,也虧得他是個行走江湖的俠客,纔沒被女子膽大妄爲的作風臊得露怯,自然而然,霍氏也將三順的來處出身摸了個“清楚明白”,當聞他出身富豪商家,無奈因兄弟手足太多,不受父祖看重,這一回原打算來京都闖蕩一番,尋個商機賺利,回去也好作個資本,得長輩幾分看重,卻因定河水患,暴雨不斷,滯留在幷州多時,心裡正覺沮喪。
霍氏又問得玉郎是三順的長隨,當即提出:“若我介紹給你個商機,你可願將這長隨轉手?”
玉郎的心房又是狠狠抽了一抽。
三順卻重財貪利,一口答應:“但且不過,在下這個長隨的身契卻在寧海,可得回去一趟,取了來才能交給娘子。”
霍氏伸手摸了摸三順的面頰,“順便”又在玉郎的腰上一掐:“不妨,這生意也是大買賣,可得耗資百萬,想來,到時我的人也會隨你們去一趟寧海。”
卻也不肯細說詳情,問得三順落腳的客棧,又親自將他們送了回去,才迫不及待、滿嘴酒氣地回了孃家,找霍起謀劃這事兒。
霍起卻也謹慎,心說這黃花蒿纔到幷州,也不急於一時,再者那兩人不知根底,哪能如此倉促,便也沒應霍氏,任她好說歹說哭鬧了一場,先用了百兩銀安撫女兒躁動的情緒。
只是次日,霍起便接到了京都遞來的金相密信,拆開一看,兩眼一黑,當即蹬上錦靴就往州衙跑去,將那不得了的大事稟報給施德。
滿堂人都驚得瞪目結舌,面面相覷,臉如鍋底。
“聽說是太子親自諫言,又有理有據,相公也不好持反對之辭,佔地的事兒還沒過去呢,聖上一惱,說不得又得往深裡追究。”霍起抹了一把冷熱加交的汗水:“這回遣的是三殿下來,當他一到,聖旨一宣,幷州城還不炸了鍋!這傷及的可不是一兩戶權貴,到時不知多少眼睛都得盯着這批黃花蒿,再想要運出去……”
施德急得全無主意,只問:“相公如何說?”
“相公也是措手不及,不過家兄的意思,還是要趁着三殿下到前,儘快把黃花蒿處理妥當,橫豎之前的事也還順利,眼下也只好依計而行,慶幸的是這回乃太子私諫,當時秦相不在場,消息纔沒這會兒就傳到並朔。”霍起不由想起了女兒昨晚提說那事,正在猶豫,卻聞世子駕臨!
世子不是身染瘧疾麼?怎麼會突然來了州衙!
施德慌里慌張地正了正展角烏紗,理了理身上的官服,步伐匆匆,去了正堂。
果然便見上座那人,可不是世子虞渢?
雖說瞧着比初到時清瘦了些,但氣色尚佳,哪裡是身染瘧疾的模樣?
施德連客套寒喧都是結結巴巴,更因拿不準世子的來意,腦門上的汗粒豆滴而下,在臉上淌出了一條溝壑。
終是摁捺不住孤疑,貌似關切地打探:“下官聽那傳言,說世子身染瘧疾,着急得不行,因親自拜訪被拒,後又遣了小女前往專程奉上黃花蒿……今日一見,必是那些心懷叵測之人無中生有了。”
虞渢淺笑:“今日我來,便是與施知州賠上一聲不是,我本有舊疾,又因着耐不住暴雨,病了一場,半月不能下榻,手下侍衛未免心焦,衝撞了貴千金,還望施知州代轉一聲歉意。”
又詢問起疫區情況,得知患疾者短短一時竟增至三萬餘人,應當還會增加,怕是得等這天氣完全放晴,陰溼盡消,那受洪澇侵襲之處得以清淤滅癉,才能控制疫情蔓延,虞渢甚是不安:“百姓們安危纔是重中之重,我一場病,耽擱多時,有負聖上所託。”
施德連忙又稟:“慶幸的是大長公主及時趕到,又捐助了萬劑黃花蒿救急,眼下雖患者不斷增多,卻並無生命之危,藥商霍升也及時從外地收購了足量的黃花蒿,下官昨日已經將三萬劑運往疫區,估計今晚也就到了。”
世子自然也連稱慶幸,並不多坐,當下告辭。
“沒想世子竟是因爲舊疾!”施德跌足連連:“眼下他大好了,咱們行事更得仔細,這要是……那些個青蒿無效,致大量患者病死……”
“大人!這會子可不是擔憂這點的時候,瘧疾自古便是癘疫,哪裡有人敢擔保治癒,再者聖上賑災,圖的不過是像黎民百姓展示個態度,幾萬平民的命沒那麼重要,從前一旦有疫情發生,數十萬人喪命也是常見。隻眼下世子疾愈,若咱們再不決斷,沒準會引他留心,這位可是個雷厲風行的,半分大意不得。”霍起這會子已是心急火燎,這關係到金相數百萬的利益,若是辦砸了差事,就算把他霍家一門連皮帶骨混血肉論兩賣了也賠不上金相的損失。
當下再不猶豫,回去就找了女兒,便讓霍升拜訪了三順。
三順自然謹遵世子囑咐,一聽說十萬餘劑的黃花蒿,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可得好幾百萬兩銀,我可作不得主,頂多只需萬劑的量。”
“眼下這黃花蒿可是急缺,不瞞你說,我從各地收購,原本多收了些,疫區可用不上這麼多,但因着這場瘧疾,全國哪處不人心惶惶,你拿去南方轉手給藥市,就能穩賺一筆,聽說山東境內,黃花蒿數日間就飆升至七十兩一劑,按這勢頭,到百兩也不足爲奇。”霍升極盡攛掇。
“在下也知是筆穩賺的買賣,可實在沒這能力,要不,且容我些時候,去信與家中長輩商議再定。”三順依然不受蠱惑。
霍升便想,看來這人還穩重,若是他一口答應,這世道能一氣拿出六百萬兩巨資的富商可不多,沒準就是個圈套。
嘴上卻警告:“等過些時日,就再不是這價了。”
一時難以談妥,施德又再羣策羣議,還是蘭心姑娘對這些“鬚眉”表示了嗤之以鼻:“大家可真是急慌了神,怎麼都成了死腦筋,非得指望那客商一人獨購?要我說,莫如先將這些黃花蒿隨他一同運往寧海,也好探探他可不可靠,假若此人穩妥,家中又有意,便盡數轉手,假若不成,南浙富庶之地,藥市吞吐量本就不小,在當地再找別的藥商交易不就成了?眼下之急,便是在聖旨到前,世子也不曾留心之時,將藥品運出幷州,免得落人耳目壞事。”
於是乎,一衆人方纔醍醐灌頂。
霍升便再尋三順,聲稱願與他同行,這時洪水已退,大可行水路,倒也方便,至於運費,假若三順家裡有意盡數收購,他便願意全部承擔,假若三順還是隻能購入部分,便雙方平攤。
當下達成協議,霍升收了三順十萬定金,便忙着安排此事。
自然要找個掩人耳目的藉口,好在幷州也是個商貿發達之城,客商往來不絕,又有知州掩護,輕易就能弄上一張茶、糧此類出港的通行文書。
當真是瞞天過海,半分不引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