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庭碧樹葳蕤,飛檐檀柱下,亭子裡設着的醉翁椅上,湖水藍的長袍被微風掀得飛揚,椅上枕着雙臂男子咪着眼,蹺着二郎腿,似乎看着天上雲捲雲舒,紫砂茶竈上泉水已經汩汩有聲,一旁跪坐的侍女屏息凝神,正在候湯。
陳長史一路過來,雖沒怎麼曬着太陽,卻也是滿腦門熱汗,當到亭內,衝着四皇子一個長揖,擡臉是執勤的笑容。
“他們碰了頭?”四皇子嗓音裡尚還帶着絲小憩醒來的慵懶,沙啞着,卻坐正了身,剛好見侍女衝出一盞茶湯,朝陳長史指了一指:“給長史一盞,讓他解解渴。”
一撩袍子,放下二郎腿,扣了茶盞先淺嘗了一口香郁,略微將暖湯在舌尖一滾,舒舒服服地嚥了下喉,就聽陳長史說道:“今日三殿下果然約了黃陶碰面,先去了怡紅街,纔到的皇子府。”
四皇子長眉一挑,頗帶興味:“我這三哥,爲了一個女人,可算是,瘋了……”又大笑道:“一來這麼輕易就信任了倩盼,她傳信回來,說黃陶竟是三哥的人,我還不敢置信,老大老三兩個可是手足情深,皇后待也三哥一如親生……”嘖嘖兩聲:“原來三哥竟在裝模作樣,我就說怎麼遊手好閒的一個人兒,說改邪歸正就兢兢業業了,父皇竟將順天府交給了他。”
陳長史笑着說道:“聖上還是器重殿下,將戶部給您掌管。”
“可別小看順天府,掌着可僅非京都刑名,權限堪比步軍衙門,眼下三哥統管,甚至能涉入六部中事。”四皇子話雖如此,眉目間卻並無慎重,他是幾個皇子當中,長相最肖天子者,便是那雙鳳眼上揚的弧度,也更顯然,當年陳貴妃才誕下此子,就得了聖上一句“肖朕”,陳貴妃於是有了底氣,總認爲太子若非佔着個嫡長,並不比四皇子更得聖上龍心。
前不久,聖上讓幾個成年皇子涉政,太子主管吏部、禮部,福王在工部掛了個銜,聖上原本是想讓三皇子去兵部歷練,哪知他反而要了順天府。
四皇子對分配到手的戶部還是極爲滿意的,一方面卻又眼紅三皇子,正思忖着他與太子一個把持吏部、禮部,一個手握京都最高行政,風光無限,非旁人比得,秦相稱有機會上諫易儲,當真是到了時機?哪知就聽說了三皇子與太子面合心離的事兒。
“到底是個不羈慣了的浪蕩子,倘若他真要用黃陶,何故爲了個女人施手報復,還把事情做得這般明顯,黃陶既能背了太子,這回吃了這麼大的虧……腦袋上明晃晃一頂綠帽子不說,又是除族,又是丟官,可算一敗塗地,還不將老三恨得咬牙,老三該不會是,認爲他是皇子,黃陶不敢再揹他吧?”四皇子頗帶鄙夷。
“殿下,三皇子可不知您曉得了這事兒會加以利用,他且以爲黃陶除族丟官,必須得依附着他呢。”陳長史提醒道。
四皇子翹着拇指,劃拉了一下下巴,似乎微微頷首:“你想想,黃陶到這個地步,老三還能用他幹嘛?”
“太子終究是沒惡了黃陶,再有,孔俊與黃陶交情還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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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皇子又咪了咪眼睛,笑了一聲兒:“不急,黃陶有多大本事,咱們先看看,老三起初看中他,應有一定道理……老三要行事,總少不得財帛吧,宮裡撥的例銀可不夠揮霍,黃陶承認了與廖家有來往,難道是利用廖家的錢財支持了老三?”
四皇子深受錢銀困擾,立府之時雖然宮中劃撥了多處宅子、祿田,若是做個甩手皇子當然不至捉襟見肘,可一旦要謀大業,死士總得養吧,心腹幕僚當然也得餵飽,還得結交那些個望族子弟,收買朝臣言官,他有陳、孔兩家援助,尚還艱難,三皇子一無孃家憑仗,又無妻族協助,要圖大業,這銀子從何而來?
“應當不至如此,倘若三殿下這點本事沒有,又怎麼能收服黃陶。”陳長史心裡腹誹,主公還得讓屬官拿銀子供着,哪有這種黑白顛倒的事:“無論如何,眼下咱們知道,黃陶兄妹對建寧候以及衛國公世子兄妹心懷惡意,而三殿下他,對楚王世子妃……黃陶就算爲形勢所逼,不得不依附三殿下,可心裡一定不甘不願,只要殿下拉攏,黃陶必然倒戈,外頭有他,裡頭有倩盼,咱們還怕不知道三殿下的盤算,最好一石二鳥,藉着三殿下的手除了太子,又指證他早懷不軌,殿下大可坐享漁翁之利。”
四皇子眉棱一動,脣角更噙笑意:“是這個理,先留意着黃陶,就算要拉攏他,也得找個合適的時機。”
這一日楚王府裡,也來了個氣急敗壞的訪客。
正是早前在韋相府上碰了一鼻子灰的鎮國公世子夫人。
謝四娘早已及笄,儘管前頭還有三娘懸而未決,謝夫人也沒有懈怠四孃的婚事,她原本沒考慮過韋家——從前有金榕中在,韋記尚且有職無權,謝夫人完全不放在眼裡,哪知韋記棄暗投明,竟巴結上了衛國公府,效果顯而易見,竟有了拜相的顯赫,鎮國公遠離朝堂,並不知韋相只是個擺設,只以爲韋家將成新貴,這才動了聯姻的念頭。
原本與韋夫人循序漸進地結交,好不容易纔提到了子女姻緣,看着韋夫人的神情,似乎也有些意動,謝夫人信心十足,哪知沒過多久,韋夫人態度直轉,甚至都閉門不見了,更別提婚事。
謝夫人一頭霧水,不知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把親眷理了個遍,才找出她孃家嫂子的堂妹,正是嫁給了韋夫人胞妹的小叔子,趕快備了禮,讓嫂子曹氏去韋夫人面前轉寰。
曹氏鎩羽而歸,拉着謝夫人一陣嘆氣:“這事不成了,韋夫人沒有明說,但聽她的意思,彷彿是因爲姑奶奶你得罪了大長公主。”
謝夫人大驚失色:“這是怎麼說,誰不知道大長公主身份尊貴,我就算碰見,也只有恭恭敬敬的份,奉迎都是不及,哪敢得罪?”心裡一時生了疑惑,要論來,大長公主的掌上明珠眼下是楚王世子妃,牽牽連連與謝家也算親戚,這事怎能壞在這裡?
連忙讓親信私下打聽着,大長公主是不是對她有什麼誤解。
各府陪房,在外頭也各有圈子人脈,一些閒言碎語私下議論總是難免,也許會有蛛絲馬跡也不一定。
結果謝夫人很快聽說了真相,消息來源竟是楚王府——原來小謝氏竟然挑撥了老王妃去衛國公府,人家閨女還沒出閣呢,竟懇求着讓大長公主點頭,納了謝家三娘爲世子侍妾!
謝夫人氣得個倒仰,便是謝世子,也是火冒三丈,一狀告到鎮國公跟前兒:“母親在世時,就對妹子多有嬌縱,母親病逝前,也曾告誡兒子要顧念妹妹,這些年來,妹妹但有請求,兒子都是義不容辭,可這回實在是妹子太過份,三孃的名聲壞在虞洲手裡,兒子甚至答應了讓二郎娶了正妻再迎三娘過門兒,爲此甚至耽擱了四娘與幾個侄女的親事,哪知妹子根本沒有迎三娘過門兒的打算,反而是逼得渢兒……”
謝世子氣得兩眼暴睜:“渢兒哪能不知三娘與虞洲的事,虧妹子想得出來,這讓世子怎麼看咱們謝家,還有大長公主,該怎麼看咱們鎮國公府,不行,便是有母親遺言,兒子這回也不能容忍,必得討妹子給個說法。”
故而,謝夫人就到了老王妃面前痛哭一場,對小謝氏好一番數落,直到逼迫得小謝氏與虞棟點了頭,挑了良辰吉日,定了納三娘入府的日子,纔算罷休。
小謝氏氣得摔了兩套茶盞,埋怨謝世子這個長兄對她這個妹妹毫不顧念,爲了區區一個庶女,完全不顧虞洲的立場,正妻未定,先有這麼一房貴妾,還怎麼娶名門閨秀!
旖景聽說虞洲的好日子定在九月,倒十分熱情地備了份賀禮,雖說納妾不比娶妻,算不得正經喜事,好歹謝三娘也是老王妃的侄孫女兒,小謝氏再怎麼也得強顏歡笑地操持幾桌酒宴,請親戚好友一賀,楚王府有喜,她這個世子妃當然也得有所表示。
又說黃陶,得了三皇子的警示,不敢大意,立即就約了虞棟出來,兩人推杯換盞,酒意正酣,舌頭正大,黃陶才苦勸:“虞渢本就是個機警人,眼下又有了個賢內助,將軍要尋時機更加艱難,還當以大局爲重,放眼將來,切莫再打草驚蛇,反而讓人捏了把柄,虞渢聖眷正厚,將軍雖是宗室,可若真讓他抓到實據,聖上未必不會處置。”又提起三皇子:“不瞞將軍,殿下對景兒尚且不改情意,冷眼看着,像是不願放手,將軍想想,您便是什麼也不做,將來等殿下謀得大位,哪還容得虞渢?”
虞棟聽得一個激靈,頗有些興奮,也半帶孤疑:“眼下民風如此,改嫁的事也不算稀罕,可終究是宗室,難道……也太悚人聽聞了些。”
“話雖如此,前朝那位高宗,可不就是立了他父皇的才人爲後?又出了個玄宗皇帝,把自己兒媳婦立了貴妃,可見這禮法二字,對君王的約束本就有限得很。”黃陶這話倒是由衷,以他對三皇子的瞭解,一旦大權在握,哪會受那些死字條文約束,便是再讓人不敢置信的事兒,怕也做得出來。
虞棟不比得他,雖投誠了三皇子,總歸還頂着個宗室的頭銜,聽三皇子的意思,這人還有大用,眼下不能開罪太狠,只好先說服着,不能用強逼的手段,三皇子卻有明言,倘若虞棟還不知趣,一昧地拿旖景開刀,帳可得算在他黃陶身上。
“我也是覺着有個丫鬟自願行事,不利用白不利用,對我又不會有什麼損失。”虞棟尚且不以爲意。
“將軍,你可低估了那位世子妃,爲着冬雨的事兒,她連我妹子都懷疑上了,只怕對你們也早生了疑,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的好,智者當爲漁翁,而非蚌鶴。”黃陶越發苦口婆心,好容易說服了虞棟答應暫時摁捺,又順便提起虞洲的婚事,力薦黃江月——他雖不敢再暗害旖景,可仍沒忘利用三房,眼下自己慘遭除族,今後行事多有不便,黃三兩口子是灘爛泥,黃陶卻甚是看好江月,助她嫁去楚王府,既籠絡住了三房,又與虞棟加強了聯繫——實際上黃陶先問了三皇子的主意,三皇子並不放在心上。
虞棟這會兒尚且不知旖景已經掌握了他與三爺一房的聯繫,只知黃江月仍是旖景的“好表姐”,認爲江月嫁去楚王府,也能起到緩和楚王與虞棟兩房之間關係的作用,說不定江月發揮得好,還能打消旖景的懷疑與戒心,雖說看着旖景是個聰慧的,江月倒也勢鈞力敵,並且還佔着在暗的優勢。
殊難料江月對他也有隱瞞,非但未提旖景對她早不如前,並一門心思暗下決定,只要嫁去楚王府,定要發揮所能,助着虞洲奪爵,這婚事八字還沒一撇,江月已經有了滿腹計劃,就等着大展才華,與旖景在楚王府這個擂臺上分個高低輸贏。
黃陶這邊把黃江月稱讚得智計無雙,虞棟也漸漸動了心,又被黃陶灌了幾盞酒,當下拍着胸口答應。
這日回府就與正爲虞洲婚事煩擾得生了滿嘴毒瘡的小謝氏提了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