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靠上的婦人,一隻手臂斜倚,半咪着柔和的目光,頗含着些趣味的涵義,打量着一側含笑的少女,從捧着雀鳥檀香手爐的纖纖玉指,漸漸移至玉蘭花的襟繡,到肩上那件胭脂紅的錦面斗篷,最後在少女清秀明媚的面龐上轉了一圈,漸漸盯牢了明澈深遂的烏眸。
眉姨娘依然維持着柔和的笑意,正似二月的鏡池邊緣,被疏淡的柳梢晃開的淺漪:“轉眼五娘都長成大姑娘了。”另一隻閒閒置在腿上的手,輕撫着繡裙上銀線勾勒的花葉:“韶華似水無跡,轉眼東風十載。”
旖景見她作傷春悲秋地一嘆,我見猶憐,實在歎服。
據說,她家二叔當年也是個才子,猶尚風雅,這眉姨娘姿色雖不如利氏,若說溫柔婉弱,也不比過三娘生母崔姨娘,可這骨子裡滲出的文雅弱質,自然是利氏望塵莫及,也比崔姨娘形於表面的婉弱更多一分底蘊,難怪被二叔捧在掌心,諸多呵護。
若不是利姥姥當年見利眼開,編出那麼一個婚約來逼迫,二叔娶了她爲正妻,應當琴瑟和鳴,相敬如賓,可惜命運就是如此,往往難遂人願。
旖景略微感慨一息,便將心思悉數挽回,略挑了挑眉:“這十年來,我卻難見姨娘的面,也就是在最近一段時日,才屢屢耳聞姨娘的作爲。”
眉氏小小一怔,眼角一揚,目光便更帶了些趣味:“我只聽說五娘與二孃往常就不睦,不想五娘卻如此大度,今日有意留下來,竟是爲二孃打抱不平?”
旖景甜甜一笑:“姨娘說打抱不平……意思難道是指有意給二姐委屈了?”
眉氏又是一怔,笑意便淺淡下去。
“姨娘今日那一番話,表面是在稱讚四姐,委實是在責備她多事吧,姨娘有意要激怒二姐,不想卻讓四姐壞了謀算……”旖景略略一頓,脣角笑意依然天真,眸色卻更加深遂了幾分:“姨娘以爲,二姐性情魯莽,若衝動下來動了手,二叔就會更加厭惡二嬸母女?”
眼見眉氏神情更加凝重,她身邊兩個丫鬟也顯出憤憤不平的顏色,旖景又挑了挑眉:“這些年來,姨娘頗知禮儀分寸,卻因着有了身孕,突然就轉了性情,下人們都說姨娘恃寵而嬌,我卻有些疑惑。”
旖景一邊說,一邊留意眉氏的神情,見她雖說眉宇微蹙,卻並沒有顯出惱怒來,反而是有些驚疑,頻頻打量着自己……
這似乎說明,眉氏並非易怒易躁之人,這樣的人,真能被宋嬤嬤輕易利用?
“據我看來,想必是姨娘身邊有了什麼人挑唆,才致如此。”說完,旖景別有深意地看了兩個丫鬟一眼。
目光中的意圖太明顯,以致讓兩個丫鬟面紅耳赤,卻並沒有摁捺不住反駁,只扭着手指僵立。
就連身邊侍婢都是這般穩重,可見眉氏往常的謹慎。
旖景越發不確定起來,下意識蹙了一下眉頭。
“五娘當真幸運。”眉氏經過短暫的愣怔之後,又恢復了柔和婉約的淺笑,眼角慢挑間,眉心微慟:“若我如同五娘這般,出身豪門,上頭又有祖母照顧打算,定也不會過得如履薄冰、殫精竭慮。”
這話,似乎是帶着討好博情的意味。
“據我所知,姨娘當初並非沒有選擇。”旖景自然不爲所動,她對眉氏沒有惡意,不過想知道宋嬤嬤究竟有沒有利用眉氏的企圖,她總不踏實,自然也不會眼睜睜瞧着宋嬤嬤這個惡奴再傷害她的親人,利氏畢竟是她的二嬸子,眉氏腹中的胎兒,的確是二叔的血脈。
故而,旖景沒有再繼續糾纏於孰是孰非:“恕我直言,姨娘之所以在這關頭諸多挑釁,無非是想引得二嬸或者二姐做出什麼衝動的舉止,好讓二叔越發不滿二嬸,憐惜姨娘,爭取親手撫養孩子的機會。”
眉氏心中大震,又是疑惑,又是吃驚,她的這一番打算,自是瞞不過那些久經世事之人,可諸如利氏這般頭腦簡單者,未必不會上當,就算四娘心有戒備,恐怕也不能說完全洞悉了她的謀算,不料旖景這麼一個豆蔻少女,卻能將她的心思洞破。
“可姨娘有沒有想過,若真有個萬一,傷了身子,便就成了得不償失,姨娘此舉,連我都能覺察,自然瞞不過祖母,二叔是至孝之人,就算憐惜姨娘,也不會忤逆祖母之意。”旖景繼續勸說:“姨娘眼下,還當以身子爲重,別因爲旁人幾句惡意挑唆,做出悔之不及的事情來,姨娘是聰明人,且當衡量仔細。”
言盡於此,旖景也不欲再多說,可夜來想起這事,依然極不安穩。
誠然,眉氏的性情不致讓人輕易利用,以“魚死網破”之舉中傷利氏,可旖景總覺得宋嬤嬤已經有了舉動,並且不會就此停歇,宋嬤嬤對人心思的揣摩十分敏銳,手段也隱晦狠毒,雖然旖景也拿不準她究竟會不會因爲利姥姥之侮而起了惡念,但下意識間,總覺得宋嬤嬤必然不會就此忍辱。
又兼秋月這次竟也鎩羽而歸,並沒有打聽得什麼有用的消息,旖景越發覺得眉氏是謹小慎微之人,御下嚴格,可見一斑。
而接下來的這幾日,眉氏卻又收斂了許多,並沒有再存心挑釁,似乎風平浪靜。
旖景甚至懷疑是自己草木皆兵,將宋嬤嬤想得太過眥睚必報,或者,這次是她小題大作了,但轉念想到宋嬤嬤對自家那莫名的惡意,還有管家宋輻撲朔迷離的身世,旖景總覺忐忑。
琢磨了一番,旖景認爲無論如何,還得先勸阻了利氏與二孃“衝動行事”,縱使有個什麼意外,也不至牽涉進利氏母女,利氏那頭有四娘隨時提醒,旖景甚覺放心,可二孃卻是頭倔驢,要說服她,且得花些功夫。
非常之人用非常之法,旖景想來想去,到底拿了個“劍走偏鋒”的主意。
先是將二孃受眉氏責難之事讓丫鬟們傳揚開來,重點針對三娘院裡。
這一日,幾個小娘子又逢聽學,課餘之時,三娘總算不負旖景盛望,開始對二孃冷嘲熱諷起來。
“二姐自從被李先生約束着練字兒,我冷眼瞧着,性情倒是平和了一些。”三孃的開場白似乎沒有什麼挑釁的意味,二孃雖滿懷戒備,卻挑不出任何的理兒,只好不理會,將手中的字帖一收,不給三娘揶揄她筆墨字跡的機會。
三娘自顧說道:“若是換了從前,眉姨娘那般挑釁,二姐姐早忍不住教訓她了,哪裡會這般忍氣吞聲?堂堂嫡女,竟被一個妾室出言斥責。”
此話一出,國公府的娘子們大都神情微妙,安然與安瑾雖心下好奇,卻不敢多事,唯有安慧大爲訝異,連忙追問仔細。
一個妾室有孕不算什麼大事兒,當不至於傳揚到楚王府中去,安慧尚且不知情。
三娘繪聲繪色一番,安慧聽得津津有味,二孃自然面如鍋灰。
“阿華,不是我說你,你家姨娘也太沒理了些,就該噴得她滿面唾沫星子,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多管閒事。”都是望族閨閣,對於妻妾嫡庶間的矛盾自然門清兒,安慧立即就開始挑唆。
三娘當然也不甘落後:“若是換了平常,二姐姐自然不會服軟,可誰讓眉姨娘眼下身嬌肉貴呢,這還是眼下,若將來眉姨娘真生了個男孩兒,只怕連二嬸子都得靠邊兒,更不論二姐姐了。”
有這幾句話,二孃哪裡忍得住,險些沒將字帖揉得粉碎,就要挽着袖子找眉姨娘不是,以振她嫡女的威風。
旖景在一旁,雖不曾插言,可瞧向二孃的目光裡,也是滿帶同情。
二孃更受刺激,箭步如飛地往學堂外頭衝去。
見火候到了,四娘方纔上前,緊拉慢勸:“二姐姐別犯了糊塗,三姐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最看不得咱們好,還有阿慧,也是個不安好心的,只等着你與眉姨娘鬧得不可開交,最好是出了什麼意外,別說父親,祖母也饒不得你,咱們雖說不怕,可母親就得背個教管不當的罪名,到時候一起捱了罰,得益的還不是眉姨娘?反而又讓三姐與阿慧看了場笑話。”
二孃可不是聽勸之人,但這一番話,她倒是能咂摸過來,當下就站住了,一番咬牙切齒:“險些中了她們的奸計!可我到底吞不下這一口氣。”
四娘見二孃總算是摁捺住,能聽進去她的話了,才吁了口氣,拉着二孃到一旁細細分析:“這會子咱們且忍住,將來待眉姨娘生產,那孩子必是會記在母親名下的,她沒了依傍,二姐要拿捏她不在話下,但若二姐這會子鬧得不安寧,眉姨娘只消說個‘不適’,父親就又會與母親爭執,豈非給了眉姨娘藉口,她只消說眼下孩子沒生便是如此,將來咱們母女還會容得?她本就得寵,又是爲了子嗣,父親與祖母未必不會改變主意,二姐一時衝動,纔是正中眉姨娘的下懷。”
“若依我說,乾脆就豁出去鬧上一場,讓那賤人小產,一了白了。”二孃尚自不服。
“哪有這般容易,自打眉姨娘有孕,那院子裡的丫鬟婆子可經着心,只怕二姐還沒挨着眉姨娘,話就傳到了父親耳裡。”四娘知道二孃也是個沒心眼的,強悍有餘,最不擅什麼陰謀詭計,故而只勸她不要與眉姨娘起正面衝突。
二孃依然戾氣難消,但轉念一想,卻也覺得四孃的話十分有理,萬不能讓眉姨娘奸計得逞,方纔一跺腳:“好,我暫且忍着,看那賤人有沒有得子的命,若十月懷胎,還是生了個丫頭,纔算笑掉了我的大牙。”
四娘總算徹底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