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梅樓所在的怡和街,雖說同樣位於流光河畔,卻與妓坊遍佈的怡紅街拉開了長長的距離,不過因爲這畢竟還是午後,並非紈絝們活動頻繁的夜裡,與怡紅街相比,怡和街又要熱鬧得多。
饒是人來人往如織,可旖景還是一眼看見了正從街口馬車下來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天青色錦袍,衣上繡着蘭草暗紋,白玉錦帶纏腰,僅垂着枚碧玉蘭花佩,長身玉立,往繁華里靜靜一站。
依然未挽成髻,烏髮由青錦高高一束,沒有珠冠,也不帶紫金簪,不過脣角淺笑,目光緩緩顧盼,天生貴胄的氣質與蘊含着山水之秀的眉目,就已經吸引了許多人驚讚的目光。
就連燦爛的金陽,照在他的衣上,也淪爲了一道陪襯。
旖景的視線裡,一時只有他慢慢接近的身影。
楚王世子虞渢,他怎麼來了這裡?
“別把身子探出得太顯眼,仔細被他們瞧見了。”耳畔是小姑姑輕聲地提醒。
旖景這才注意到與虞渢並立的“他們”。
一個身着松柏綠圓領箭袖團花長袍,身高臂長,氣宇軒昴的青年,正是旖景將來的姑父賈文祥,另一個身着灰鼠色大袖襴衫,文質彬彬的白麪文士,卻是那位與宋嬤嬤仇恨不明、糾葛不清的國公府幕僚,旖景將來的西席李霽和。
這三人組,是個什麼情況?
正自疑惑不解,旖景卻看見底下的長街,忽然發生了騷動。
一羣身着裋褐麻衣,粗腰鐵臂的壯碩男子,一邊叫囂着,一邊從西側小巷裡涌出,追趕着一個步伐踉蹌,披頭散髮,臉上淚痕遍佈,還粘着片污泥的瘦弱少女。
街上的人羣下意識地往道旁避開。
那羣男子一看就是惡人,若非高門豪奴,必是以放貸牟利的市井流氓,平民百姓可惹不起。
旖景心中一緊,她擔心這幫人別有用心。
無他,因爲虞渢在場,而他身邊,的確有禍心暗藏,爲謀王位居心叵測的歹人。
當看到那少女直衝世子而去——
旖景低低一聲驚呼,完全忘記了小姑姑的提醒,忍不住把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
“稍安勿躁。”蘇漣一把扯住了反應過度的侄女。
與此同時,旖景也看見了虞渢身邊的便衣侍衛,上前一步,將手摁在了腰上長劍,四周本來分散着的十餘人,不動聲色地向虞渢圍攏,顯然,那是世子的暗衛。
虞渢豎起手臂,輕輕一搖。
顯然,也是讓人稍安勿躁。
旖景方纔輕舒了一口氣,再看那少女——
卻是雙膝一跪,拉住了賈文祥的衣襬。
細細打量那少女,旖景竟然發現她有幾分眼熟,略微思索,旖景恍然,笑看向一旁悠哉遊哉,坐壁上觀的蘇漣。
那少女,分明是千嬈閣杜宇娘身邊的侍婢。
直到這時,旖景纔有些明白小姑姑嘀咕那句“今日倒是趕巧”究竟是什麼意思,當然同時也明白了,小姑姑爲何打發了自己,與那杜宇娘私談,想來,就是要演出這麼一段落難淑女當街求救的戲碼。
小姑姑是要考驗將來的姑父,有沒有俠義心腸,會不會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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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了這一點,旖景擔憂全無,收了收身子,興致勃勃地看戲。
卻見那少女可憐兮兮地哭喊一句:“郎君救我。”回頭看見那幫惡徒一擁而上,驚呼一聲,乾脆站起身來,一步繞去賈文祥身後,緊緊地抓住了救星的臂膀。
賈文祥不知是不是不慣與女子這般親近,略微蹙了蹙眉,卻並沒有猶豫,冷冷地逼視着那些臂圓腰粗的男人。
“識趣的就閃開,莫要多管閒事。”領頭的惡徒打量面前三人,瞧出其中兩個衣着不俗,舉止不凡,也不敢太過放肆,只粗聲粗氣地說道:“這賤婢借了我家公子的銀錢,拖延不還,活該以身抵債。”
那女子這才鬆開了賈文祥,連連擺手:“郎君莫聽他們胡說,我乃良家女子,並沒有借什麼人的銀錢,更不識他家公子,分明是、分明是他們要逼良爲奴!”說完掩面哭泣,緊跟着又匍匐在地哀求,想博得貴人出手相助。
遠遠圍觀的百姓一陣唏噓,自然同情那可憐女子,有人指指點點悄聲議論,卻並不敢出面。
惡徒們又逼近一步:“分明是這賤婢狡辯之辭,郎君可不能偏聽偏信,這事與諸位無關,還請行個方便。”說完就要一擁而上,去抓那名少女。
四周響起了驚呼之聲,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賈文祥的身上。
“慢着!”在衆人的企盼下,賈文祥總算出了聲,手臂一擋:“你們說這女子欠了銀錢,可有憑證。”
領頭的惡徒略略一怔,凶神惡煞地一瞪眼:“郎君這是要多管閒事了?”
“天子腳下,朗朗乾坤,如果任由你們爲所欲爲,恃強凌弱,我也枉爲朝廷官員了。”賈文祥並不懼怕,雲淡風清地一撇,就算迴應了惡徒的凶神惡煞:“依大隆律令,凡有私債糾紛,當借貸者無力償還,債權人可告去官衙,或以資產抵債,或以身契償還,可必須有雙方畫押的債書爲證;並有嚴令禁止,不能私下追償,你若一口咬定此女欠了你家債務,那麼大可告官,你可敢去官衙府令面前,與此女當庭對質?”
有禮有據,聲聲擲地,頓時引起了圍觀者參差不齊的附和,有人擊掌叫好,有人高聲稱是。
那幫惡徒一聽面前之人自稱朝廷官員,氣焰又收斂了幾分,再加上聽賈文祥開口就引了大隆律令,顯然不是可欺之人,不覺後退幾步。
領頭之人頗爲無奈,狠狠瞪視了少女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一揮手:“今日就算了,不過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我們的帳,改日再算。”猛喝一聲“走”,帶着人落荒而逃。
四周爆發出一片喝彩聲。
事情眼看已經告一段落。
那少女這時已經用衣袖拭了滿面的淚水,微仰了一張被淚水洗得乾淨的面容。
圍觀羣衆竟然發現這位行容狼狽不堪的女子,生得膚如脂玉,秀麗嫵媚,我見猶憐。
少女起身,在衆人唏噓聲中,來到賈文祥身前,又是穩穩一拜。
“郎君之恩,民女銘記於心,民女卑賤,無以爲報,只好以身相許……”
本來已經準備散開的人羣,這下子又集中了過來,都瞪大了眼睛,不少豔羨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賈文祥的身上。
旖景也瞪大了眼……原來,小姑姑的考驗並沒有就此結束呀……
她卻看見,一直冷眼旁觀的虞渢脣角一卷,若有所思地環顧四周。
與她的視線,倉促一遇。
旖景大驚,下意識地躲到了軒窗後頭。
好不容易平息了心頭的慌亂,才又偷偷打量,卻見虞渢已經收回了目光,只盯着那位要以身相許的少女。
而賈文祥,這時滿面微笑,也看着那少女。
“以身相許。”似乎喃喃自語。
“民女卑賤之身,不敢奢望郎君明媒正娶,但求爲奴爲婢,侍候郎君身旁。”那少女似乎滿面嬌羞,低聲表明心跡。
圍觀人羣,許多發出了低嘆。
女子美貌,郎君心善,本是良配,可惜兩人身份懸殊,不過女子自甘爲婢,那郎君定是不會拒絕的。不少人惋惜,怎麼剛纔自己就沒有拔刀相助呢?
賈文祥笑容不減,卻搖了搖頭:“不需如此,於我不過是舉手之勞,你大可不必上心。”
竟然有人拒絕了美人的以身相許!
圍觀者大詫!
而蘇漣這時,方纔有了幾分滿意的笑容。
“郎君!郎君留步!”
眼看賈文祥拔步要走,少女手足無措,也忘記了什麼嬌羞含蓄,一把扯住了賈文祥的衣襬。
賈文祥眉心緊蹙,再看少女的目光,已經很是不耐了。
“還望郎君垂憐,剛纔那些惡人必不會放過民女,他們是鐵了心的要逼良爲奴呀!求求郎君救人救到底……”少女連聲哀求:“就給民女一個棲身之地吧。”
竟然不管不顧,是纏上了這位貴公子。
圍觀者中,有人瞧出了不對,看向少女的目光,也帶着些鄙夷輕視了。
賈文祥輕輕一扯,把自己的衣襬從少女手中奪回:“你是大隆子民,自有大隆律令保護,若有危險,當求庇於官府衙門,再說……你既然並不畏懼爲人奴婢,莫如就允了剛纔那些人罷,又何必自甘爲我之奴?”
分明是洞悉了少女的盤算,把話說穿。
圍觀者一陣鬨笑,四散開來,再無人同情那少女。
恃強凌弱固然可恨,但恩將仇報,圖人富貴,欺人心善,企圖攀附者也實在可恥。
賈文祥搖了搖頭,一手攜着虞渢,一手攜着李霽和,直入疏梅樓,再不看那女子一眼。
是的,他們進了疏梅樓。
旖景大爲詫異,這時又聽小姑姑說了一句:“還算是個男子漢,也算是個明白人。”
思量之間,旖景完全明白過來。
想必小姑姑早在未來姑父身邊安插了眼線,有心試探未來姑父的德行,好不好義,貪不貪色,是否憐惜美人過度,輕易被人糊弄,正巧今天帶她去妓坊開眼界,於是乎,當得知姑父將來疏梅樓,就買通了杜宇娘。
杜宇娘看來不是普通妓子這麼簡單!
旖景心思一動,便問蘇漣:“小姑姑,那些惡徒也是千嬈閣的人?”
蘇漣大爲詫異:“你竟然看出來了?”
“剛纔那女子,分明就是杜宇娘身邊的侍婢嘛。”旖景又問:“這杜宇娘究竟是什麼人,怎麼還能爲您行試探之事?”
蘇漣才動了動嘴脣,便聽見木梯上的腳步聲,衝旖景擺了擺手:“等會兒再說,先別出聲。”
旖景怔了一怔,便聽見了掌櫃殷勤地說話聲:“幾位郎君有請。”
卻是將虞渢一行領到了緊鄰她們的包廂裡。
這……看來小姑姑是要對未來姑父進行全方位的瞭解呀。
旖景與蘇漣自然不知,當虞渢經過她們包廂的雙摺隔扇門,輕輕一睨,似笑非笑,分明若有所思,卻隻字未提。
這邊廂,蘇漣姑姪面面相覷,保持沉默,各自飲茶,豎着耳朵傾聽一屏相隔的動靜。
那邊廂,三個男子相互告坐,點了壺明前茶,若干茶點。
三人的交談,完全沒有半句涉及早先那場風波,彷彿那位想要以身相許的女子壓根沒有出現一般。
“霽和師兄,你也太不夠意思,既然來了錦陽京,怎麼不與愚弟聯絡,若非聽世子提起,我都不知你千里來投。”賈文祥笑着說道,雖話中似有抱怨,神情卻甚是愉悅。
他曾是寧海松鶴書院的學子,雖說不似李霽和這般有幸,得南儒丁昌宿的親自教導,可兩人確爲同窗。
“本是想完全安定下來,再去拜會故人。”李霽和有些過意不去,抱拳一揖,以示歉意。
虞渢笑道:“某本是聽衛國公世子提起,國公府有位丁鴻儒的得意門生,心生仰慕,想到文祥或許認識,才央了他做中人,邀約先生一見,還望先生莫怪某唐突。”
李霽和頓時受寵若驚:“世子言重了,若世子不棄,喚聲霽和便是。”
賈文祥又說:“某離開寧海多年,常思念恩師,未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康健如常。”
“先生雖說已過仗朝之年,但身子甚是康健,日日早起,還能在院子裡打上一套長拳。”
“如此甚好。”文祥便笑,又問:“早前彷彿聽聞,恩師已將書院交給師兄打理,卻不知何故來了錦陽?”
“不過是幫着師兄處理些書院雜務,某何德何能,如何能打理書院。”李霽和謙虛說道,他口中的師兄,指的是授業恩師的長子:“在下不才,求了先生數年,才得薦書一封,投往衛國公府爲幕僚。”
賈文詳聞言,微微有些疑惑。
南儒丁昌宿桃李天下,族中子弟更有傑出之輩,今年已是八十有三。早在數十年前,丁昌宿就不再親自教導門生,唯有對李霽和,卻是青眼有加。
若非李霽和有過人之處,一代大儒也不會親自指點學術,可古怪的是,丁昌宿雖待李霽和不同常人,卻不願薦他入仕,以致李霽和已經年過二十,仍然還是白身。
於是一衆門生皆篤信,恩師是想留李霽和繼承衣鉢。
可爲何事隔多年,又突然許了李霽和入仕?
賈文祥雖說疑惑,只以爲同窗師兄有難言之隱,也不好細問。
虞渢卻說:“霽和師出名門,想要入仕大可不必如此周折,何故竟投往衛國公府甘居幕僚。”
自從闢除制廢,唯有東宮、親王方可自行選任佐吏,其餘朝臣一律無權自選屬官,故而爲人幕僚者,想要入仕,只能依靠主家舉薦,經吏部考覈後方有機會。一些寒門學子,無家世爲依,又無名師所薦,方纔會選擇走幕僚這條曲折的入仕之途,可是好比李霽和,他可是南儒丁昌宿的親授弟子,大可不必走這麼曲折的道路,只要一封薦書,衛國公必然會向朝廷舉薦人才,或者投往親王府,也可以直接爲官,雖王府屬官最高不過正五品長史,但若得親王信重,最終入選六部或是中樞者也不是沒有。
總之像李霽和這樣的士子,無論走哪條路子,都不必屈身幕僚的。
李霽和淺淺一笑,似乎極爲理解世子的疑惑:“某雖師出名門,不過是全靠恩師眷顧,雖然淺有才學,委實不敢自大,是否能入仕還看將來運數,之所以拜求衛國公門下,皆因爲對衛國公心存敬佩,願盡綿薄之力矣。”
他的意思,就是說並無入仕之心了,之所以甘作幕僚,那是因爲衛國公人格魅力無敵,吸引他千里來投。
虞渢淺淺一笑,並沒再問,卻若有所思。
賈文祥卻相信了李霽和的話:“衛國公忠直,又很有幾分俠義之心,他府裡幕僚儘管寒門出身,可若是有真才實學,不少都得了入仕的機會,比如那位林宗,從前正是衛國公的幕僚,眼下不也任職戶科都給事中,雖說只是個七品,卻是深獲聖上信任的要職。世子或許不瞭解我這位師兄,我卻是明白他的,以他之志向,必是想憑己之力入仕,不願只靠恩師之名,要說來,也只有衛國公有這樣的心胸和能力,師兄投在他門下,也是明智之舉。”
不少幕僚,雖有真才實學,無奈主家並不願舉薦,一來幕僚一旦入仕,就脫了主家的約束,再難利用;二來當今朝局,金相與秦相之爭越演越烈,以致不少寒士入仕艱難,縱使主家有心舉薦,吏部也不會重視。
這也是因爲世家與勳貴彼此拆臺,互相打擊,都不願對方勢大。
也唯有衛國公這樣的重臣,深得聖上信重,自然成了金相與秦相爭先拉攏的目標,他薦舉之人,入仕的機會極大。
關於這些政事,賈文祥不過隱隱一提。
虞渢也好,李霽和也罷,也都沒有往下深說。
三人品着香茗,漸漸把話題轉到了經史清談上,你來我往,頗多錦繡言辭,可見都是滿腹經綸、學識不俗。
這邊廂,蘇漣越發地笑容可鞠,顯然心裡對賈文祥的滿意程度再上一層樓。
旖景卻甚是留意虞渢的言辭,心內也很是驚喜。
前世他臥病榻上,弱不經風,她更是不耐煩與他說話,或有交談,盡是敷衍,完全不知他心中抱負,只知道他一筆書法極佳,畫技也很是出衆,他尤喜畫竹,關睢苑裡無論臥房書苑,壁上所懸之畫作,皆爲各異的青竹圖。
那時她也想過,若世子不是多病之身,料其風采,應如青竹。
隔世再見,蒼天有眼,讓他早解體內餘毒,再不似前世那般羸弱。
今日隔屏一聞,才知他胸中丘壑,諸多高於常人的見解。
這一世,他定當安樂無憂,一展抱負。
這一世,她當助他,以一生爲報,補前世之愧。
玉指間的青花茶碗,碧湯清澈,映出旖景堅定而婉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