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轢回京之後,次日便受詔入宮,面聖時“舉薦”了江清谷,聖上大喜過望,即刻宣詔清谷爲太后診脈,只過了三日,太后的頭風便有了緩解,於是江清谷名聲大躁,“神醫”之名在京都廣爲傳揚開來。
天子見太后“痊癒”,龍心大悅,任命江清谷爲太醫院正六品院判。
於是乎,錦陽京略微緊繃的氣氛,也隨着太后的“病癒”鬆弛了下來,貴族們各種飲宴又籌辦張羅開來,各類邀帖不斷地送至衛國公府。
九月中旬,蘇轢新的任命便已確定,果然如黃氏推測的那般,不再外放,而是留在了京都,出任通政司右通政,自從鄭乃寧“遭貶”,蘇轢便又成爲了受左右二相把控下的通政司中,再一個天子信臣。當然,相比鄭乃寧,蘇轢的地位可沒有那麼容易捍動,甫一到職,就成了左右二相黨竭力拉攏的“紅人”,今日一邀約明日一宴請,讓蘇轢應接不睱。
與鄭乃寧“孤臣”的形象天差地別,蘇轢對金秦二黨都是熱情相待,逢邀便往,左右逢源,這就更讓兩相故吏們卯足了勁,若非蘇轢子女尚且年幼,恐怕媒人都已經接二連三地登了門。
待到十月,寒衣節過後,三位皇子妃的人選正式擇定。
金六娘不出意外地落選,建寧候嫡女黃氏五娘、右相府嫡女秦氏三娘分別賜婚三、四兩位皇子,由欽天監卜吉擇定婚期爲隔年七月初八、八月初九兩日。
衛國公府也接到了詔書,冊封蘇氏嫡長女旖辰爲福王妃,婚期定於來年六月。
在此之前,聖上便冊封了二皇子爲福王,雖無藩屬,卻爲親王。
這個出生於宮婢腹中,長年不受重視的二皇子竟率先被封親王,引起了貴族們熱烈地議論,一致認爲,二皇子是託了衛國公這個岳丈的福,根據聖上對衛國公的信重,蘇氏大娘爲二皇子妃多少有些委屈,聖上基於這點,方纔先封了二皇子爲親王,以安撫衛國公。
相比貴族們的事不關己,後宮妃嬪對於二皇子封王的事則更爲關注,皇后倒不以爲意,陳貴妃也不計較,偏偏是二皇子名義上的母親麗嬪反應最是激烈,竟然往乾明宮哭鬧,吵嚷着讓聖上也冊封六皇子爲親王。
自然,被狠狠斥責了一場,並罰禁足。
皇后嗤之以鼻:“麗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陳貴妃捧腹大笑:“麗嬪不會以爲,聖上冊封二皇子爲福王是出於對她的寵幸吧?”
卻說幾道賜婚的恩旨一下,虞渢率先與福王道賀,兩人捧茶言歡之際,虞渢婉轉地提醒福王,是衛國公府堅持,方纔定了這門姻緣,福王聽後,自然心懷感激——他自知生母卑微,無外家憑仗,再兼着性情沉悶,不得聖上心意,原本對婚姻一事抱着聽之任之的心態,壓根就沒想過與衛國公府聯姻,中秋宮宴上,太后忽而與他引薦蘇氏大娘之時,他隱隱想到了出於什麼緣由,但終究還是不敢確信。
他原本以爲大長公主與衛國公必不會看好他這個受盡冷落的皇子,就算是勳貴家的子孫,只怕也比他這個落魄皇子要強上幾分。
接二連三發生的一切“喜事”,無一在他意料之中。
福王暗下決心,對他的王妃定要傾心呵護,攜手共老,相敬如賓。
再說三皇子,得知他的正妃定爲黃氏五娘之後,雖不曾任性胡爲、抗旨悔婚,卻也微微表現出“沮喪”的情緒,當與“知己”小聚時,偶有“舉杯消愁”“醉生夢死”之態,博得了許多“千金”的同情,爲三皇子“黯然神傷”心痛惋惜的同時,豔羨的對象除了蘇氏大娘,又多了個黃氏五娘。
這一日孔奚臨總算在千嬈閣裡“混”得有些厭煩了,想起“錯失良緣”的三殿下,捧了兩壺美酒,直入皇子府中。
一園菊色繽紛,有神秘的紫、鮮豔的紅、燦爛的黃、冰清的白,姝姝曼妙,百媚千嬈。
箏弦玉簫琵琶亂、紅袖綠衣舞折腰。
三皇子半靠雕花軟榻,媚眼如絲,欣賞着舞伎們的驚鴻婆娑,脣角妖豔。
榻邊跪着的美侍,煙紅紗裙層層疊疊,拖曳於綠茵之上,蘭指玉蔻捧着青銅烏雀盞,微敞的蝶衣裡,一抹纖長的美人骨上垂着朱絡剔透,她半傾了身,將那一盞清酒遞至三皇子脣邊,嬌聲鶯語。
孔奚臨隔得老遠,似乎就聽見了那美侍歡暢媚惑的笑音,穿透絲竹琵琶,刺耳得很。
三皇子瞧見“莫逆”拖着懶散的步伐前來,方纔推了推芍瑛蠢蠢欲動的手指,略微坐正了身,胳膊肘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雕花扶手。
芍瑛眼看着自己的指尖離柔美的菱脣只差分毫,卻被推離,委屈地發出一聲嬌嗔,循了三皇子的目光,美目一斜。
但見一襲豔紅銀絲雲紋氅,旁若無人穿過紅袖綠裙的舞陣,少年傾斜的脣角,凌厲有如刀鋒,漸漸清晰。
孔奚臨意味深長地掃了芍瑛一眼,不待三皇子允許,堂而皇之就並肩坐於榻上,開口就是一聲嗤笑:“聽說殿下最近醉生夢死,原來當真,好好一院子鮮花美景,殿下竟允這脂粉臭氣污染。”
芍瑛並未見過孔奚臨,聽了這話,便有些不滿,仗着這些時日,三皇子待她不同旁人,把香脣一撅:“你是誰?”
孔奚臨挑了挑眉,接過芍瑛依然捧在手裡的青銅盞,往鼻尖一晃:“酒倒是好酒。”話音才落,敞袖一揚。
芍瑛只覺臉上一溼,整個人怔在當場。
三皇子笑容可掬,慵懶的目光輕輕一斜,見芍瑛脂亂粉污,形容狼狽,嘖嘖兩聲:“小五,你又欺負人家弱女子。”
芍瑛似乎這纔回過神來,驚呼一聲,憤怒地盯着孔奚臨,委屈地喊了一聲:“殿下……”
“乖,自去淨面吧,你在小五面前,撒嬌賣嗔可是白搭。”眼見着芍瑛不顧一切地湊了近前,三皇子有些嫌棄地避了一避,乾脆起身,頭也不回地往書房的方向去了。
孔奚臨滿是嘲諷地瞥了一眼因爲失重,險些摔在榻上的侍女,輕哼一聲,依然懶散地隨在三皇子身後。
絲竹之樂驟停,舞伎們紛紛離場。
歡聲笑語的歌舞場,須臾便只有依然呆怔的芍瑛一人,她茫然地看了看長案上的美酒佳餚,抹了一把臉上的冷酒,不甘地咬了咬點染燕脂的紅脣,憤憤起身,跺了跺腳,緊走幾步追上一個侍女,一腔仇恨暴發,將人家拉了一個踉蹌。
“那男子是誰!”
侍女被芍瑛這麼一拉,險些崴了腳踝,頓時也是滿腹憤怒,美目一瞪:“是孔家五郎君,怎麼,你一個侍婢,能拿他有什麼奈何?”嗤笑而去。
一聽是皇后娘娘家的親戚,芍瑛頓時泄了氣,垂頭喪氣地離開,卻忍不住一陣腹誹——好好一個世家公子哥兒,做派怎麼跟個小倌一般?
三皇子卻並沒有當真去書房,出了那處菊苑,往右一拐,信步邁上假石紅亭,居高臨下一望,確信四旁無人。
“好些時日不見你了,還以爲小五在千嬈閣樂不思蜀了呢。”
“恭喜殿下,與黃氏女喜結良緣。”孔奚臨壞壞地“還”了一句。
兩人同時挑眉,對視一瞬,都笑了起來。
“聽說殿下這些時日在清理門戶?”孔奚臨又問。
三皇子笑容便淺了下去,有些凝重地嗯了一聲。
皇子府裡有佃作的事兒,三皇子一直心知肚明,他原本以爲皆是太子、皇后的耳目,故而只能聽之任之,不過行事謹慎,不讓那些明裡的佃作知道不該知道的事情罷了,萬萬不曾想到,居然還有楚王府的人。
並且這一個人,應當是頗得他的信任,那蘭花簪的事兒,還有送給陳六郎與紅衣的外宅,他可一直瞞着皇后的耳目。
查來查去,最後所有的疑點都集中在史四那頭。
史四一個侄子,突然無影無蹤……
三皇子這麼一拷問,史四方纔交待了當初置外宅,正是將給侄子經手。
眼下,三皇子拿無影無蹤的人暫時沒有辦法,但史四這個得信多年的長隨,最終卻落得個“暴病身亡”的下場。
將虞渢之言簡略與孔奚臨說了一遍,三皇子冷笑道:“我一直疏忽了他。”
“或者可以通過虞洲的手,除去楚王世子。”孔奚臨獻計。
“這事不急。”三皇子卻說:“父皇對楚王世子甚是重用,眼下,還不可輕舉妄動,鎮國將軍父子將來還有大用,如若這會子出了紕漏,就真是得不償失了……再說,虞渢是友是敵,眼下還無定論。”
孔奚臨微微蹙眉:“殿下是想……”
“我在想,我是否應該‘改邪歸正’了?”
“您是想與皇后正面交鋒?殿下,眼下還不是時機。”
三皇子大笑:“正面交鋒?那從不是我的習慣……你說過了這麼多年,皇后她信不信我與太子一榮俱榮的手足之情?虞渢他倒是啓發了我,歸根結底,寶座的歸屬,還要看聖意。”
“但聖上太過顧及嫡庶。”說到“嫡庶”二字,孔奚臨眸中森冷,陰沉密佈。
三皇子卻不置評,他心裡一個盤算,早已根深蒂固,就算不爲寶座,也要堅持到底,不過嘛……
“父皇已經決意對金氏動手,必定會漲秦氏的聲勢,老四原本娶秦氏女並不足爲懼,眼下卻不能吊以輕心,兩相比較,秦相城府更深,再說,也比金相更重情份。”三皇子緩緩說道。
秦氏一族爲世家望族,更看重家族間的脈系,不像金相那般寡情薄義,將來若是秦氏得勢,秦相一定會力主四皇子爲儲——在三皇子的心目中,儲位的競爭者,一直只有四皇子一人。他原本韜光養晦的籌謀,因爲這一個變折,極有可能成爲一着廢棋,四皇子定得世家支持,那麼他就更不能失了勳貴的助力。
假若金相敗北,放眼大隆,能爲勳貴翹楚者舍衛國公再無旁人,因此,衛國公府這門姻親一定不能放棄。
但三皇子若依然如故,只知吟風誦月、拈花惹草……
衛國公府這次能拒絕讓長女爲三皇子妃,難道將來就會同意次女爲三皇子妃?
這,纔是三皇子“改邪歸正”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