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太太那日從甄府賞菊宴上回府,對於京都貴族們表面晦莫如深,暗下猜測議論的太子妃被禁一事只簡單交待了一句,倒是將宴會時先是如何與黃氏交談,她是怎麼暗示,後來世子妃又是怎麼對待黃氏,如何將話挑明詳詳細細交待給了殷崎。
殷崎原本在得知虞渢與殷永那場“巧遇”後,對這樁姻緣抱着極大的信心,這時被一盆冷水澆了個周身,尚還有些不敢置信:“黃陶也還罷了,蘇夫人一慣有賢名,再者我也尋人打聽過,都說衛國公世子兄妹待她這個繼母原本極爲尊重的,莫不是與世子妃這段時日鬧了什麼矛盾,才致如此?可她名義上總歸是世子妃的繼母……便是世子,也未必不會尊重岳母,否則哪有那般巧合,世子當真與長安是在西郊‘偶遇’?”
不是殷崎轉不過彎,委實他抱的希望太大,這會兒一時不能接受黃陶兄妹給他設了陷井,又兼着並非自己親眼所見、親耳聽聞,多少還是抱着懷疑的態度。
“若是等閒矛盾,世子妃會當着這麼多人面兒一口一聲‘夫人’的疏遠?再者我看國公夫人一見世子妃那態度,就煞白了臉,分明就是心虛!世子妃甚至對廖家的事毫不諱言,壓根就不承認有這一門親戚,大人想想,當初世子妃爲了給嫡親的姨母出氣,收拾起朱氏來可一點不會手軟,可見對親戚是極照顧的,更有世子,爲世子妃外家的事兒也是不遺餘力,官司都打到御前,和那朱潛鬥法,結果呢,朱潛落個什麼下場?都說世子夫婦雖是新婚,可世子對世子妃極爲看重,就從這一件事兒,便知傳言不虛。”殷太太一口氣說來,態度十分篤定。
殷崎自然不似內宅婦人的見識,曉得朱潛的事可不是爲了世子妃出氣那般簡單,不過轉念一想,也未必不是世子藉着爲新制掃清障礙的機會,順便震懾龍太夫人朱氏,要不龍家的事早晚不鬧,偏偏趕在那個時節?別說世子,就靠世子妃身後的大長公主,以及她本人在太后跟前的體面,什麼時候不能替姨母出頭,給龍太夫人一個下馬威。
又聽殷太太說道:“宮裡內侍一來,把暈倒的甄夫人擡着就出了甄府,衆位夫人哪裡還好在甄府逗留,我見世子妃還留在甄府安慰廖氏,也多留了一陣兒,親眼見着了世子與甄二郎一同過來,那時國公夫人尚未告辭,世子稱她竟也是一句‘夫人’,雖是彬彬有禮,實在比外人還客套冷淡,當時卓夫人聽說女兒小產,先就心急火燎地告辭,韋夫人還留在甄府,看國公夫人的眼神就十分微妙了,又見世子與世子妃說話的神態語氣,那份體貼入微,不是等閒能比,大人信我一句,這婚事再不能往下談,否則別說藉機交好世子,只怕反而壞事!永兒人品才華兼俱,我原就不贊成讓他娶個商家女兒,當初也是考慮兒子的將來,一時想偏了,險些中了黃陶的計。”
殷崎腦門上滲出一層冷汗,事到如今,他哪還有不明白的,世子與兒子那場“巧遇”只怕是因爲早從甄二郎口裡聽說了廖家企圖利用國公府與楚王府的聲譽籠絡自家,心裡存了不滿,想試探一下兒子是否心懷惡意,爲攀結權貴、不擇手段的小人。
“世子妃當真說了世子對長安頗爲賞識?”連忙緊張地追問:“原話究竟如何,還不細細說來。”
殷太太不敢大意,努力回憶世子妃當時的神態語氣,又細細描述了一回。
殷崎才鬆了口氣:“黃陶小人,險些中了他的奸計!好在這事從一開始就瞞着長安,許是因爲他在世子面前不卑不亢的表現,纔沒讓世子誤解,反而博得了幾分賞識,已算大幸。”
殷太太這時心情平復了幾分,分析一番,更篤定道:“甄府二奶奶那話,分明是早知道了廖家與咱們欲結親的事兒,聽說正是廖三娘在她跟前誇耀,說自己不是普通商家,出身顯赫着呢,祖父是國公夫人的嫡親舅舅,甄二郎既與世子是同窗,當然要提醒一聲,這麼一想,今日世子妃赴宴,定是有意點醒咱們。”
夫妻倆面面相覷,一時都想到那位素有賢名的國公夫人只怕與繼子繼女的關係早已惡化,世子夫婦纔會這般計較,容不得黃陶兄妹背後利用。
因殷太太心裡着急,直接就衝進了殷崎的書房說話,幾個小廝遠遠避開,書房外頭沒了待命的人,可巧殷永來尋父親說話,順順利利就在門外站着把這些話聽了滿耳,整個人像被焦雷擊中一般,呆佇了好一陣兒,才憤憤推門而入。
當面質問廖家是怎麼回事,黃陶是怎麼回事!
殷崎對小兒子寄予厚望,從不曾與兒子說句重話,這時更覺羞愧慌亂,殷太太也慌了神,下意識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殷永。
殷永更是氣得面青脣白,終究沒守住子不言父過的教條,痛心疾首地說道:“爹孃好生糊塗!怎能用兒子姻緣攀結權貴?倘若如此,又何須督促兒子苦讀聖賢書?也莫怪人家欺瞞,都是咱們先懷不義。”
殷太太訕訕說不出話來,殷崎卻有些惱羞成怒:“你懂什麼,聯姻本就要看門第與助益,讓你勤心苦讀,自是爲了將來入仕,可仕宦之途並不僅看才學,接下來能否走得順暢,必須依靠人脈扶持,咱們原爲寒門,從我這一輩才入仕途,不似那些世家望族根基深厚,我還不是爲了你將來考慮!”
殷永氣結,跌足而嘆,稱再無顏面對世子,拂袖而去。
想到九月初十之約,殷永焦灼不已,他那日與世子侃侃一席長談,對世子的才學見識十分心折,當世子邀約,他自是欣喜若狂,所爲並非權貴結勢,單純只是對世子的景仰而已——內心一陣滌盪,生出“若能知交,平生無憾”的感慨。
得知真相後,殷永倒不怪世子頗經周折造成的那出“巧遇”,以世子的權勢地位,倘若要警告他打消妄念,大可不必這般廢心,甚至不需親自出面,也能使他自取其辱。
可世子卻並未輕信人言,而是考較了他一番,半句沒提父親那些見不得人的謀算,反而毫不諱言對他的賞識之情,真誠邀約,赴佛國寺聽禪對弈。
殷永一念及此,更覺羞愧難當。
世子出自溟山書院,爲北儒高足,又曾任國子監司業,才華橫溢,實爲天下學子典範,能得他讚賞原是平生之幸,豈知這個機會的得來,竟是出於父親攀結權貴之心!
枉得他還以爲與世子是君子之交坦蕩蕩。
可若失約,避而不見,又實在失禮。
殷永最終決定,佛國寺之約必須得赴,更要爲父母的貪慾當面倒歉。
在這之前,他又一次被古秋月約了出去,三杯兩盞酒入愁腸,在古秋月的察顏觀色之下,殷永終於沒忍住把事情拿來訴苦,當然,並沒有明言是廖家——殷永謙謙君子,即使這婚事註定不成,也不會敗壞小娘子的聲譽,無端讓那廖氏三娘被人議論。
於此,也就沒說他家父母想要攀附的權貴的是衛國公與楚王世子。
哪知古秋月脫口就是一句:“你也不消擔心,世子明知這事,還有邀約,便是沒放在心上,再者姑母也當面對世子妃陪了不是,世子妃也說了,不怪殷家,可見世子是真的對你的才華人品頗有賞識。”話音才落,便見殷永瞪目結舌,古秋月才反應過來自己說漏了嘴,一巴掌扇在嘴上:“嘿,得了,你也知道我這腦子是直的,舌頭更直,也不瞞你,這事我早就知道……你別急,姑母與我娘是親姐妹,哪會瞞着這事,我娘也愛給我嘮叨……不是我存心看笑話,瞧你說的,我是真覺得那廖三娘是個絕色,你也不吃虧……”
這下殷永連杯子裡的酒都潑在了手上。
古秋月苦着張臉,只好從實招來:“你上頭沒有姐姐,妹子又早不到交際的年歲,當然不知這廖三娘,我那妹子卻已及笄,我家雖有個長兄在留守司任職,根底來說還是商賈,與廖家雖無直接來往,三妹妹卻在別家宴會上見過廖三娘兩回,我是聽她說的,廖三娘花容月貌。”
殷永現在連“廖”字都不怎麼聽得,連忙打住:“別再說了,這事本就沒定,尚在商議,眼下更不會有結果,廖大與黃陶我都不想置評,更不能議論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兒。”遂嚴肅了眉目:“管好你的脣舌,千萬不能張揚這事。”
古秋月連忙鼓了腮幫,又是擺手又是點頭,表示守口如瓶。
哪知窗外忽有一陣喧譁,古秋月伸出頭去一看,正見一輛錦圍香車與鮮衣怒馬的紈絝在外頭並不寬敞的街巷上狹路相逢,似乎起了衝突,幾個豪奴正揪着跟車的小廝理論,古秋月定睛一看,低呼一聲:“不得了,竟是吳江伯家的三公子,這可是個閻王,瞧着那錦車,雖比不上貴族之家車廂的規制,裝飾也極盡奢望,應是富甲之家,這般花梢,裡頭的大概也是小娘子,唉,這回算倒了黴。”
吳江伯夫人出身貴妃陳氏一族,這位三公子正是她嫡出的獨子,跋扈的名聲遍傳京都,別說一慣喜歡交際的古秋月,只讀聖賢書的殷永也是久聞其名。
但他只淡淡瞄了一眼外頭,本不關注,可他們這雅室就在臨街二層,那棠花錦圍的香車剛巧停在車下,爭論與說話聲無遮無擋地傳進耳裡,殷永想不注意也不行。
一管嬌俏的嗓音,在一片喧鬧聲中尤其明顯——
“哪個地痞,敢攔本姑娘的車與?”
殷永微一蹙眉,下意識地往下一看,半開的車窗裡,露出一張女子姣好的面容。
殷永連忙避目,映象裡卻留下了少女鬢角的一朵海棠絹花。
就聽古秋月打了個嗝:“嘿,今天這巧合,竟然是廖三娘子!”
殷永怔怔看了眼睛瞪得溜圓的表弟好一陣兒,一頓手裡青花瓷杯:“你見過?”
古秋月才醒悟過來他又沒管住脣舌,這回連巴掌都懶得“自賞”了,只訕訕地笑道:“我聽說這位極有可能成我表嫂,一時沒忍住,就盯梢了一回,廖家也不是名門望族,她家三娘時常也愛出門兒,見一回不難……也就只是遠遠看了一眼,人家長得漂亮,我又過目不忘……長安你生得什麼氣,橫豎都不會再娶她當媳婦……你別瞪我,還是留意外頭馬,惹了吳江伯的三公子,三娘這回只怕有難了,咱們要不要路見不平?”
又聽底下一個婆子稟道:“姑娘快關窗,讓小廝們處理,這條街本就不寬敞,咱們不小心衝撞了貴人,是吳江伯府的公子。”
殷永聽古秋月的話,未免也爲廖三娘擔着心,不好再窺視佳人容貌,只支着耳朵聽外頭動靜。
哪知又聞一句帶笑的話:“既是衝撞了貴人,我自是要親自賠聲不是。”
殷永眉心一蹙,怎麼聽着,這廖三娘竟是上趕着要巴結勳貴子弟?就算不是名門千金,作爲閨閣女兒,也太不自重了些!
便是古秋月也探身捂嘴壓低了聲音說道:“還好姑丈打消了主意,看來這廖三娘可不是省油的燈。”
殷永又眼一瞪:“與咱們無干,莫理閒事。”
窗外卻一陣喧譁,鞍上紈絝一陣大笑,趾高氣昂地對那小廝說道:“還是你家姑娘知禮,快些出來給本公子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