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風塵撲撲而來,打聽到虞渢安置的客棧,卻撲了個空,店家也說不清貴人去了何處,瞧見這前呼後擁的貴女出手就是一塊五兩重的銀子打賞,當即眉開眼笑,便將貴人賃下整個後院兒,並預付了五日房資的話交待出來,殷勤地請了旖景候於雅室,待貴人歸來。
賈姑父得了詹公公的明示,當然曉得旖景此行目的,見這位愛妻時常掛在嘴邊的侄女兒坐立難安,當即拍着胸膛保證,定要尋得世子歸來。
這一去便近午時,賈姑父總算在城門處等到了虞渢一行。
聽說旖景追來了香河,灰渡是萬分興奮,可他家主子委實是情緒複雜。
聯想昨晚夢境,虞渢心下沉重。
“有勞文祥,先請五妹妹去客房稍息,我原本是因公務,又一早遣了人去縣令處知會,約了今日會面,還待正事告磬,才能與五妹妹一見。”
也不多說,只攜同鄭村裡長往香河縣衙行去。
情形不容樂觀,賈姑父長長地“哎”了一聲,見世子頭也不回,終是替愛妻侄女捏一把汗,回到客棧,交待了世子之話,安排好一間客房,讓旖景等候。
這一等,便到傍晚。
酉正,夜色漸濃,風捲雪亂。
站在上層廊廡,視線所及,燈火漸次明亮,街道兩旁,灰檐歇頂卻在雪影夜色裡,越發隱約朦朧,旖景不知已是多少回,輕攏肩上斗篷,往手心裡呵着熱氣。
隨行的羽林衛,多數在樓下客房裡飲酒談笑,仍有七、八人分佈庭院,防範着外人闖入。
院落裡雪未積厚,耳畔卻有簌簌聲響。
身後一間寬敞的套房,裡外兩間,燈火是她親手點亮。
衣架上一件石青氅衣,是他往常穿着,她一眼認出。
應是住在此間。
午後,她斜靠在窗下一張軟榻,略微小憩,似乎聽見他的聲音,哪知睜眼,仍是滿室空寂。
一夜一日,前所未有的漫長。
原來,她是如此盼望着與他見面。
冷靜時想,依然還是沒有勇氣與他談及遠慶十年,悔之不及的元宵夜。
懇請寬恕的話已經沒有意義了,所謂補償贖罪更是一句空談。
該是有多麼失望,纔會請旨赴藩,應是再不想見她了吧。
——可是我還想努力一次,不想就這麼失去。
昨晚,她腦子裡紛亂如麻,唯有這個念頭抽絲剝繭而出,便是滿腹愧疚,卻還是不捨與他就此分別,各自兩處。
只是已經心灰意冷的他,不知還會不會給她機會,如此狠毒自私的自己,原本不配再享有他的寬容與情意。
可終究是,騙不了自己。
想與他朝夕相處,這個念頭如此執着強烈,以致此時此刻,忐忑難安。
他應不會,避而不見?
正心神惶惶,旖景總算聽到樓道處一陣雜亂的步伐,急切的轉身,迎向幾步,見燈影微晃處,一身玄甲的灰渡扶着他踉蹌轉來,額上亮亮一片汗意,未知是否紗燈太紅,映得面頰染朱,他顯然錯開目光,見她迎面,步伐更顯倉促。
“渢哥哥。”萬語千言,卻被他非同一般的情態驚怔在咽喉,旖景下意識地看向灰渡。
黑麪武士滿面森寒,額上卻同樣浮着一層薄汗,與旖景的目光一對,下意識地放開了手。
旖景連忙上前,本欲摻扶,卻被虞渢倉惶避開,他扶着一側的軒窗,目光依然躲避,啞着嗓子一句:“五妹妹,今日身子不適,有話明日再說。”
旖景略一愣怔,虞渢已然急急幾步進了客房。
“五娘,屬下去尋藥鋪……世子先有勞您照顧一二。”灰渡不及多說,轉身又跑下了樓道,旖景尚且聽見他拔得極高的嗓門兒:“送盆清水上去,不要太熱,有溫氣兒就好。”
情形怪異……
旖景不及細想,緊跟着進了客房,卻見虞渢已經除了肩上的披風,隨手搭在一側,衣襟處似乎也有些散亂,他坐在窗邊的軟榻上,臂彎微撐,手掌攤開扶額,似乎正在極力忍受着痛楚,呼息急亂。
心下一驚,旖景急步上前:“渢哥哥,你覺得哪裡不適,可要緊?”
掌心剛剛覆上他緊握榻沿的手,卻被倉促而用力地一個推避。
虞渢胸口起伏,鬢邊滲出汗意,雙目微闔:“我沒事,五妹妹,今日不能……”
忽有一陣腳步聲,卻是隨行送上了一盆溫水,瞧見旖景在內,很有些猶豫。
旖景接過銅盆,放於案上,四目微顧,剛剛纔瞧見衣架上一方面巾,已見虞渢三步兩步行到案邊,手掌掬水,草草洗了臉,取下面巾一拭水漬,便往裡間行去。
“五妹妹請去隔壁休息一晚,有話明日再說。”
哪裡放心就這麼離開?
略微猶豫一下,旖景輕掩房門,跟進裡間,卻見虞渢面窗背立,冷風撲入室內,頓生寒涼。
他手掌握緊一側案沿,搖晃的燭影,照出指節的青蒼。
似乎是因爲悶熱難耐,才推開窗扉透氣,只腰身依然挺拔,又不像是忍受着疼痛。
冷風送來一陣清淡的酒氣。
難道,是因爲醉酒?
旖景未免懷疑,他是藉着酒意,避而不談。
一定是心灰意冷,所以,連正眼都不想看她。
垂眸,便見燭照拉得他的身影,斜長而孤寂,使她心口一寸,悶鈍地疼痛。
步伐便下意識地移了過去,到他身後。
手臂環腰,清晰的感覺他渾身一僵,只這一次,再也沒有推避。
面頰輕輕貼在他寒涼的錦衣上,靠在肩後,卻仍能感覺他胸口起伏的急速。
“渢哥哥,那日面聖所言,決非我之真意,因懼聖上賜婚,有意胡說。”她緩緩收緊手臂,語音卻更顯輕柔:“你信我,決無二意,心裡唯有一人。”
話音才落,手背便被滾燙覆上。
虞渢轉身,似乎是想推開旖景,可終究還是不捨,微敞的衣襟裡,玉白中衣起伏有如才被狂風捲過的水面,眼睛裡分明深遂,瀰漫着恍惚的炙熱,可說出的話,卻仍是一句……
“旖景,可否明日再談?”
不似往常清越,那急亂的氣息使語音黯啞微顫。
她擡眸看他——脣廓分明,鬢角發亮,眉心也正輕蹙,極深的眼底,似乎有暗涌正要絕堤。
“好,明日再談。”她說,終於感覺到手臂力量一鬆。
可是他依然在呼息可聞的距離,垂眸將她看穩,似乎正極盡忍耐,卻始終不捨。
目光糾纏,難分難捨。
她一笑,便見他呼吸更加急促,眼睛裡炙熱的光芒越發明亮。
她扶上他的肩膀,腳尖輕踮。
視線在他的緊抿的薄脣上微微懸停,終於覆上柔暖。
蜻蜓點水一般,又輕又快。
她微微離開,見他鬢角一滴汗粒,滑落面頰。
手指拂上,立即感覺到皮膚上的炙燙。
鼻息更加緊促,似乎比窗外的風雪更要猛烈,撲打在她的額頭,她看見他喉嚨吞嚥間,終於連抿脣都是不能,微翕開嘴脣呼息。
她再次吻上,安撫他脣上炙燙,忽而在脣角輕輕一咬,舌尖緩慢而又堅決的探入,與他尚且染着澀烈酒息的舌尖微微一個觸碰。
纖腰頓時陷入他的手臂,緊跟着是再難忍耐的迴應,深遂而急切的吻,似乎永無靨足的糾纏與索求,牢牢的拽緊了她,讓她難以站立。
手臂環繞上去,攀覆在他的肩頭,腦子裡也是一片迷亂,唯有本能的迴應,心甘情願地隨他一同墜落向深淵。
兩人的身體,如同糾纏的籐蔓,一同顫慄着,貼靠向彼此,輕密無間。
步伐在不知不覺間移動,離開窗口。
直到呼息從急促凌亂,到越發艱難。
腰身已經顫慄得虛軟,不知置身何處,所有意識,沉淪在他的氣息裡,不能自拔。
忽覺脣上一鬆,他方纔強自摁捺地稍微離開。
她漸漸感覺腰上緊貼的指掌,不似以往清冷,竟似炙鐵一般,透過數層衣衫,在她的肌膚上依然顫慄。
意識回來了幾分,她睜開眼瞼,竟發現已經倒臥在帳幔裡,他的面容仍在咫尺,熱意氤氳的眸底,她的影子牢牢鑲嵌。
虞渢只覺心口似乎被柔軟的掌心用力推擠,再也無法控制呼息,迷亂的視線裡,只有她嬌紅的靨頰,朱脣微翕,甜美如春櫻,讓他忍不住用指尖採擷。
帳幔使燈影綽約綺麗,而這綺麗又籠罩在她的眉目之間。
心底一處,溫熱漲滿,再也難以抑制。
視線往下,見她衣襟此時也已散亂,敞開處,薄滑的中衣透出纖巧的一抹骨痕。
指尖從她嬌美的櫻脣滑落,從弧線柔和的面頰,經過略爲緊繃的頸項,不受控制的移向衿扣,而環在纖腰的手掌,卻終於感覺到她有些窘迫的掙扎。
他深深呼吸,閉上眼瞼,只覺嗓子裡一片乾澀。
終於,還是強自摁捺了,掌心隔着衣衫,停在那抹纖巧的骨痕上,身子卻壓了下去,把那滾燙的呼息,貼緊她的一側面頰。
“旖景,我今日中了算計。”半響,方纔苦笑。
“究竟怎麼了?”
她尚且帶着絲情迷黯啞的嗓音,讓他血液又是一陣急熱翻涌,終於倉惶起身,徹底放開了她,卻終是不捨遠離,仍坐在牀沿,面孔轉向一側,努力平息着慌亂的氣息:“晚宴上飲酒有些多,香河縣令安排了一間客房小憩。結果那縣令只以爲我似京中紈絝,在房間裡燃了迷香,又安排了個侍女……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而更加巧合的卻是,那侍女竟然與旖景很有幾分相似。
多虧意志堅決,纔沒有踩入溫柔陷井,只是因吸了一刻迷香,原本就覺灼躁,當回來客棧,又見到了她……
儘管虞渢說得並不仔細,旖景大概料到發生了什麼,才如醍醐灌頂,醒悟過來他今日不同以往之緣故,這時細細一打量,越發看出他神情頗顯痛楚,極盡摁捺,抓着牀沿的指節,蒼勁突起。
大概,很是難忍吧。
一念及此,旖景面上發燙,這才發覺自己衣襟散亂,連忙翻身坐起,略微整理,又看虞渢,鬢角細汗瑩瑩,衣領處露出的一截脖子,色澤竟已深紅。
心上一處,又是一軟。
“渢哥哥,聖上有旨,假若我能勸服你回京……便會賜婚。”話說到此,旖景只覺自己便連發根處都扎扎發緊,慌亂地垂眸,咬緊了脣角。
她原本就是他的妻子。
她不想看他痛楚。
假若……
“傻子。”卻忽又被人摟住懷中,一聲輕嘆,在她發頂。
“我怎會這般輕怠,定是要等到同牢合巹那日。”
語音黯沉,卻縱容如故。
怎不讓她眼角酸澀,忽而浸溼。
下意識地環上他的腰,又感覺到顯然一陣顫慄。
“灰渡說安神香能解,只是旖景,假若你不願先回客房……”虞渢無奈一嘆:“怕是什麼香都不頂用,只能讓灰渡將我打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