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紛飛的大雪,由穹窿揮灑而下,將紫禁城團團覆蓋。
一時間,彷彿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平息了。
永和宮中,青鬱又等回了前去打探消息的雨落。
雨落道:“好大的雪啊!娘娘,都打聽清楚了,祥貴妃帶着毓慶宮的寒煙向皇上自首,攬下了所有的事情。寒煙被打發到慎刑司了,不過皇上說七日之後便可以出來。雅嬪娘娘被降了位,如今是雅常在了。皇上讓她安心在毓慶宮養身體,無事不必出門了。而蕭太醫則是被攆出了太醫院,已是庶人了。”
青鬱道:“太后果然還是保下了雅嬪。”
風眠道:“太后好手段,皇上竟然也相信了?”
青鬱道:“皇上只會相信他想去相信的東西。聽聞康熙年間,廢太子與康熙爺的陳貴人有染,被康熙爺發現。康熙爺不惜顏面也要處置二人。將這種事放在臺面上,不是所有男人都願意去做的。”
風眠道:“所幸蕭太醫全身而退,僅僅是離開了太醫院。”
青鬱道:“離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皇家的差事不好做,總免不了髒了自己的手,哪比得上在京城濟世懸壺或者悠遊于山水之間自在愜意呢?”
雨落道:“從未見娘娘說出如此淡看世情之語。”
青鬱道:“鬥了這麼多年,本宮真的覺得有點累了。眼看着身邊親近的人一個個地離開了本宮,榮兒、英兒、沈貴人都死得那麼慘,本宮鬥贏了皇后又如何?總歸無法換得她們的性命回來了。”
青鬱轉眼對風眠道:“風眠,人世百般苦難,一生一世的時間裡沒多少快樂的時光,一定要珍惜啊。本宮好後悔進到這個宮苑內,看盡了這人世間的邪惡。如果能再選一次,本宮情願置身事外。”
風眠道:“娘娘累了,咱們扶娘娘進去歇着吧。”
雨落點了點頭,扶起青鬱往寢殿走去。
整個京城在大雪覆蓋之下也是數不盡的荒涼與哀愁。
和碩長公主府內,長公主正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
溫憲也由宮裡回了府,抖落一路風塵。
侍女對長公主道:“啓稟公主,公子回來了。”
長公主道:“通知下去,晚上吃一頓團圓飯,誰都不許缺席。”
侍女答應着下去了。
晚膳時分,桌上擺了熱氣騰騰的鍋子,映照着外面柳絮般的飛雪。
溫憲已脫了官服,換了一身便服。
長公主與幾位夫人則是精心打扮,遠遠看過去數不盡的珠翠綾羅,令人炫目。
長公主說道:“瑞雪兆豐年,本宮看這場雪下得極好,來年我大清必然又是一個五穀豐登的好年景。大家平日裡總是各忙各的,正好藉此良機一起用晚膳。”
方盈道:“謝謝額娘費心籌劃。”
長公主道:“方盈、青蕪,你們剛剛入府不久,想必還不習慣。日後不要見外,總要多聚纔好,不要悶在自己房裡。”
方盈道:“謝額娘,入府之後一切都很習慣,姐姐妹妹也都很和氣。”
長公主笑道:“習慣就好。青蕪,你呢?”
青蕪道:“啓稟長公主殿下,我,我也習慣。”
溫憲道:“額娘,既然都是一家人,便也讓青蕪喚您額娘吧。”
長公主笑道:“好啊,青蕪,你也像她們一樣喚本宮額娘吧。”
青蕪怯怯地看了溫憲一眼,溫憲向她點了點頭。
青蕪微露笑意,小聲地說了一聲:“謝額娘。”
靜歡默默地低着頭不說話。
長公主道:“清歡,你爲溫憲生下了景行,勞苦功高,不如就由你先動筷吧。”
靜歡道:“額娘在上,兒媳不敢。”
長公主道:“溫憲,爲清歡佈菜。”
溫憲道:“是,額娘。”
說罷夾起一塊生烤狍肉放進靜歡碗裡,低聲說道:“這道蒙古風味的菜,想必你愛吃。”
長公主道:“愛吃就多吃一點。好了,大家都動筷吧。”
長公主說罷自己動筷夾了一筷玉筍蕨菜。
其他人見長公主動了筷,方纔開始夾菜。
唯有靜歡,只怔怔地看着碗裡的那塊狍肉出神。
溫憲看向她時,只見她眉目如洗,卻深含傷感的神色,眼中更有一汪淚水,幾欲滴落。
溫憲一時心又軟了下來。
他想起她爲了她不去選秀,隱姓埋名遠走科爾沁草原。
也想起她千辛萬苦爲他生下了景行。
她是沒什麼對不起她的。
除了那次與青鬱置氣相爭。..
但是他卻是實實在在地對不起她。
雖然娶了她,給了她名分,但是心不在她處,身也不在她處。
那件事自苦了那麼久,也怨恨了她那麼久,也該放下了。
溫憲貼近靜歡,在她耳邊說:“別這樣,讓別人看見了,不好,等景行睡下了,我去陪你,可好?”
靜歡未曾擡頭,只是緩緩地伸手過去拿起了碗筷。
夜裡,溫憲輕輕地推開靜歡的房門。
只見靜歡孤身一人坐在茶案邊,景行已被乳母抱下去照顧。
溫憲進得房門,回身將房門掩住,又往前走了幾步。
靜歡仍是默默不語。
溫憲走到她身旁,坐下,對她說道:“靜歡,我知道你的辛苦和不易,在這府中事事都要以額娘爲先,而額娘出身皇女,頤指氣使慣了,有些事情難免不是爲了順她的意,也怪不得你。”
靜歡道:“不,是我有意與她相爭。我從未覺得自己比任何人差,何況是她?你爲什麼那麼迷戀於她,我始終不能釋懷。當年不進宮就爲了求一個有情人,相伴終生,誰知卻是這樣的結果。”
溫憲道:“靜歡,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即便我額娘生在皇家,也不可能事事都如意。我不怨你心懷怨懟,只求你一件事,以後事事與我明言,不要再暗中做些什麼。那邊……甚至是方盈、青蕪那裡,我都可以少去或者不去。你我夫妻多年,我不會棄你於不顧,也請你原諒我的諸多不得已。”
靜歡道:“可是我總是太過於貪心,除了你的人,還想要你的心也完完全全屬於我。”
溫憲道:“靜歡,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嫁的是我的人,不是京城中別人口中的溫憲,也不是你臆想出來的溫憲,而是活生生地存在於你生活裡的。活生生的人他就有可能會變,你能接受麼?”
靜歡突然醍醐灌頂,她彷彿明白了這些年來自己固執地堅守的到底是什麼。
是一個虛無縹緲的關於溫憲的夢。
她愛溫憲,卻也要求溫憲同樣的愛她。
她不能接受一個不夠愛她的溫憲。
溫憲變了,他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不能回到青鬱入宮前,回到她去科爾沁草原避難前,回到兩小無猜、彼此心意澄明相通的歲月。
面對變了的溫憲,她歇斯底里,用盡全力去相爭相鬥,即便陰謀詭計是她最不擅長的事。
她也變了。
而真正的溫憲在她面前,在她生命裡,她卻忘了去珍惜。
靜歡想到此處,不可自抑地痛哭失聲。
溫憲伸過手去,靜靜地撫過她頭上珠翠之間的秀髮。
溫憲低沉的聲音彷彿要穿透她的身體:“靜歡,我們都不再年少,從前的事情就算了吧。我們也還算年輕,今後的路,要怎麼走,你想好了嗎?”
靜歡輕輕擡起頭,透過一片水霧望向溫憲。
又有兩串淚珠兒滾落,眼前的溫憲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