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點點頭,又問道:“訢兒,這金盒子是你親手所選,卻又爲何獨獨心儀於它?”
六阿哥毫不示弱地說道:“《說文解字》中有云,金,黃爲之長,久埋不生衣,百錬不輕,從革不違。《荀子·勸學》中亦有‘金就礪則利’之語。雖然農耕爲立國之本,但是強敵當前,亦需要金戈鐵馬纔有生機。”
皇上道:“好,二位皇兒均見識不凡,朕心甚慰。孰優孰劣,朕一時也難以抉擇。不如這樣罷,你們入林中打些獵物回來,同樣的時間,誰所獲獵物最多,朕便判定他爲今日的優勝者,何如?”
六阿哥搶先道:“兒臣遵旨!”
皇上道:“那便去吧,以一炷香爲限。”
高成命人在皇上的大帳前燃起一柱清香,而兩位阿哥則先後策馬飛馳而去。
一炷香很快便燃盡了。
四阿哥、六阿哥前後歸營。
皇上道:“來人,點查二位阿哥的獵物。”
四阿哥上前一步說道:“皇阿瑪,不必勞煩了,方纔兒臣連弓都未拉開一次,今日理應是六弟獲勝。”
皇上道:“詝兒,你這又是爲何?”
四阿哥道:“兒臣不忍傷生,以幹天和,且不想以弓馬一技之長與諸兄弟爭高低。”
皇上點點頭,說道:“詝兒仁慈,訢兒機敏,都是朕的好兒子!既然如此,那今日就由訢兒位列頭名了!訢兒,你可要求什麼賞賜?”
六阿哥低頭道:“兒臣勝之不武,不敢求賞賜。”
皇上道:“你們兄友弟恭,一團和樂,真是大清之福。高成,將賞賜平分給四阿哥和六阿哥。”
高成道:“奴才遵旨。”
四阿哥、六阿哥道:“兒臣謝皇阿瑪賞賜。”
皇上龍顏大悅,笑道:“今日大有收穫,那便即刻啓程回宮罷!”
回宮路上,四阿哥與六阿哥並排而行。
六阿哥按耐不住,問道:“四哥,今日爲何有意讓我?”
四阿哥微笑道:“今日身體倦怠,無他。”
六阿哥道:“下一次再不許了!”
四阿哥只是笑笑,並未答話。
此刻,永和宮中。
雨落興沖沖地跑進皇貴妃的寢殿,說道:“娘娘大喜!”
皇貴妃笑道:“本宮何喜之有?”
雨落道:“奴婢剛得到消息,六阿哥今日與衆阿哥在聖駕前比試,斬獲頭名。皇上龍顏大悅,給了好些賞賜呢。”
皇貴妃道:“那詝兒呢?”
雨落道:“四阿哥不忍捕殺鳥獸,並未獵得一物,但是皇上說四阿哥仁慈,讓四阿哥六阿哥平分了賞賜。”
皇貴妃道:“仁慈?依本宮看卻不盡然。詝兒的聰慧只怕已超過訢兒了。”
雨落道:“這又從何說起?”
皇貴妃道:“詝兒有腿疾,弓馬比試一定會落下風。但是隻要理由找得好,卻能夠反敗爲勝。”
雨落道:“四阿哥竟然有如此心思?奴婢萬萬想不到。”
皇貴妃道:“詝兒本就天資過人,更何況這些年來他歷經額娘過世,親姊妹一個亡故,一個嫁人離宮,自己又遭毒害等事,早已不是當初單純無知的少年了。更何況,他的教課師傅杜受田也不是等閒之輩。如此一來,想必皇上會更加屬意詝兒繼承皇位。也好,早些斷了訢兒的癡心妄想,成全詝兒也是成全被本宮對孝全皇后的承諾。”
雨落道:“孝全皇后已經過世這麼多年了,娘娘還記得對她的承諾。孝全皇后泉下有知,必然安慰。”..
皇貴妃道:“不僅是顧及着與孝全皇后往日的情份。這些年來,本宮一直視詝兒爲親子,亦不想他們兄弟生出間隙來。”
雨落道:“有娘娘從中調和,二位阿哥必然能夠相親相愛。娘娘早些安歇吧,明日一早衆嬪妃又要來永和宮給娘娘請安了。”
皇貴妃道:“聽說皇上已解了恬嬪和成嬪的禁足?”
雨落道:“正是呢。不過說來時間也不短了,如今解了禁足也是尋常的。”
皇貴妃道:“太后都不在了,她們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不過看着礙眼些罷了。”
雨落道:“奴婢也有些納悶,咱們初入宮的時候恬嬪娘娘看着與世無爭,雖然也不曾與我們交好,可也從來都不多言多語。如今怎地突然變得這麼惡了?”
皇貴妃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再與世無爭,也勘不破名利關。幾位皇后都已故去,祥貴妃也不在了。她資歷最深,難免生出些許妄念。況且,本宮比她晚入宮許多年,這些年卻一直壓她一頭,她心裡必然也不暢快。不獨本宮,彤貴妃和琳貴妃進宮更晚,卻一個個身居高位,子嗣連綿。說到底,她也是個可憐人,在宮中沒有子嗣今後便是半點兒指望都沒有了。”
雨落道:“那成嬪娘娘呢?”
皇貴妃道:“她們都是不能順心遂意的失勢之人,抱團取暖罷了。成嬪當初受太后舉薦,情勢一片大好,卻被孝全皇后燙傷,身體殘損,再不受皇上寵愛,她心中難免有怨氣。如今孝全皇后已然薨逝,她自然就將怨氣撒在本宮身上了。可惜本宮也並不能讓她們如願,她們若覺得本宮是可以任人踐踏欺凌之輩,那就是她們錯了主意了。”
雨落道:“娘娘說的是。”
皇貴妃正與雨落說着話,錦瑟在門口稟報道:“娘娘,四阿哥和六阿哥回來了,一進門就嚷着要見額娘呢!奴婢說娘娘已經要睡下了,可兩位阿哥還是不依不饒的,非要央求奴婢來回稟娘娘。”
皇貴妃道:“雨落,替本宮更衣吧。錦瑟,請二位阿哥稍等,待本宮更衣過後再帶他們進來。”
錦瑟道:“奴婢遵旨。”
說罷便出去安撫兩位阿哥了。
皇貴妃對雨落道:“本宮記得多年前有一件湖色壽山福海暗花綾袷襯衣,許久未穿了,去找出來吧。”
雨落道:“娘娘今日怎麼突然想起它了?”
皇貴妃道:“不知怎地,突然想了起來。只是那一日本宮才十幾歲,今日卻……不知如今的膚色還襯不襯得起它的顏色。”
雨落道:“娘娘說的是哪一日?我怎麼不記得了。”
皇貴妃笑着說道:“去找吧。”
雨落回身去了。
皇貴妃自顧自地回想起那一日,溫憲從新疆回京,她不管不顧地穿着那件便服衝到養心殿。
薄粉敷面,細潤如脂。
新月如佳人,瀲瀲初弄月。
一滴清淚滑過臉頰,留下一線玉痕。
有嗔有恨,有怨有癡。
少頃,皇貴妃更衣梳妝已畢,錦瑟將兩位阿哥帶了進來。
六阿哥歡欣跳躍,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皇貴妃跟前,撲進皇貴妃懷裡,說道:“額娘可要爲孩兒做主?”
皇貴妃笑道:“聽說你拿了頭名,還需要額娘給你做什麼主?”
六阿哥道:“四哥有意相讓,孩兒勝之不武,即使贏了也心中不快。”
四阿哥道:“本不是有意相讓,只是今日疲乏了而已。”
六阿哥道:“四哥何時再與我比試一場?”
皇貴妃道:“額娘覺得,詝兒做得不錯。哪有兄弟之間真刀真槍的比試的?無論輸贏都容易傷了和氣。現在這樣不是正好?你們皇阿瑪也會讚賞謙恭有禮之人。”
六阿哥道:“額娘……”
皇貴妃道:“你們也累了一天了,都去歇息吧。”
四阿哥道:“孩兒與六弟已商量好了,想將一物進獻給靜娘娘。”
皇貴妃道:“卻是何物?”
四阿哥與六阿哥相視一笑,各自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一個爲金,另一個則屬木。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回 燕約鶯期變作鸞悲鳳泣 蜂媒蝶使翻成綠慘愁紅
四阿哥道:“皇阿瑪賜我們兄弟二人一人一個盒子,讓我們日後可以裝些心愛之物。如今我們想將這兩個盒子進獻給額娘,額娘所珍愛之物便是我們所珍愛之物。”
皇貴妃道:“難得你們有此孝心。也罷,本宮就先幫你們收着,待日後皇上給你們指了婚事,本宮再做主賜予你們的福晉。”
四阿哥鎮定自若,六阿哥卻紅了臉。
四阿哥見狀說道:“聽憑靜娘娘處置。時辰不早了,我們下去歇着了。也請靜娘娘早些歇息。”
皇貴妃道:“好。錦瑟,送二位阿哥回房休息。”
錦瑟道:“是,娘娘。”
四阿哥、六阿哥齊聲說道:“孩兒告退。”
皇貴妃微笑着點了點頭。
兩位阿哥走後,雨落道:“娘娘,讓奴婢服侍娘娘歇息吧。”
皇貴妃點了點頭。
雨落於是攙起皇貴妃,往寢殿深處走去。
突然,雨落驚呼道:“啊!”
皇貴妃道:“你也是三十幾歲的人了,怎麼這毛毛躁躁的毛病還是改不掉?”
雨落道:“娘娘恕罪,我只是突然想起來風眠出嫁之前,曾經提到過這件便服。只不過時日太久,我便渾忘了。”
皇貴妃道:“風眠說了什麼?”
雨落道:“風眠讓我仔細收着,放在顯眼的地方,娘娘說不定哪一天會想起來要穿的。”
皇貴妃心中一動,嘆道:“風眠細緻周到,也有福氣。”
雨落道:“娘娘說的是,這些我是萬萬不及的。”
皇貴妃道:“本宮總說要爲你指一門好親事,可是這麼多年了,爲何你卻一點凡心都不動?”
雨落道:“這世間有人能遇到心愛之人,那便有人遇不到,這有什麼奇怪的?緣分未到罷了。我也羨慕風眠那樣的好福氣,可世事如此,人世間衆多情愛之事並無一件是屬於我的,也沒什麼可惜。”
皇貴妃道:“你倒是通透。”
雨落道:“如此陪伴娘娘一生一世,也是我的福氣。”
皇貴妃拍了拍她的手,說道:“你們二人當初一同隨本宮入宮,風眠最知本宮的心,卻不便就留。倒是你,跌跌撞撞,反而陪伴本宮更多的時日。”
雨落道:“但願我能陪到娘娘成爲太后,那就真的無虞了。”
皇貴妃道:“哪有那麼簡單?別忘了孝和睿太后是怎麼死的。詝兒生性敏感多疑,自從遭到暗害之後,本宮總覺得哪裡不對,生怕這孩子與本宮離了心。”
雨落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娘娘這些年對四阿哥那麼好,他豈會不知?”
皇貴妃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更何況是君上呢?爲君者首先就是要摒棄七情六慾,喜怒不形於色。在這一點上,詝兒也比訢兒更適合繼承皇位。”
雨落道:“如今的形勢一片大好,難道娘娘就沒有一點私心想要扶六阿哥即位嗎?”
皇貴妃道:“雨落,這些年來永和宮險象環生,我們也幾經生死。即便是如今勁敵盡除,也不該忘了。若是論御人謀事的手段,本宮自問比不過太后。可是爲何太后慘淡收場,而我們卻能取而代之,掌控後宮?正是因爲再高明的手段都只是‘術’,而這世間最重要的是‘道’。只有順應天時天道,才能享得了長遠。”
雨落道:“娘娘教訓得是。我記下來了。”
皇貴妃道:“明日別忘了提醒高公公引皇上前來永和宮。”
雨落道:“娘娘放心,必會安排妥當。”
皇貴妃又點了點頭道:“雖然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萬事也該有個了結。”
雨落道:“娘娘說的是。”
皇貴妃更衣之後,依舊將貼身的香囊放在枕邊,一隻手輕輕觸碰着,閉上眼睛靜靜睡去。
雨落悄悄放下帷幔,也退了出去。
她邊走邊想,方纔“啊”的那一聲其實並不是想到風眠臨走時的囑託,而是想到了那年三月,春寒料峭,而皇貴妃不顧身體虛弱,衝出永和宮,去往養心殿求見皇上,而那時剛從西北督軍歸來的溫公子亦在養心殿。
原來這些年,情濃情淡,卻是因此而難以捉摸。
雨落頓時覺得豁然開朗,所有的謎團一下子都解開了。
第二日,晌午,永和宮中。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衆嬪妃雲集永和宮。
由彤貴妃、琳貴妃帶頭分列兩側,向皇貴妃行大禮。
皇貴妃道:“衆姐妹免禮平身。”
衆人道:“臣妾謝過皇貴妃。”
皇貴妃道:“賜座。”..
衆人盡皆落了座。
皇貴妃道:“琳貴妃又有身孕了,今日姐妹們人員最爲齊整,可要好好地賀一賀你呀。”
琳貴妃道:“多謝皇貴妃娘娘,都是託皇貴妃娘娘的鴻福。”
彤貴妃道:“如今宮裡面除了皇貴妃娘娘,生育孩兒最多的就屬你了,真是好福氣啊。此胎若還是個皇子,你便是三子之母了,真是讓人羨慕得緊。”
皇貴妃道:“彤貴妃,你已有兩位玉雪可愛的小公主在膝下承歡,還羨慕旁人生下的皇子,這可讓其他未曾生育過的姐妹們怎麼辦呢?”
彤貴妃道:“皇貴妃娘娘教訓得是。”
琳貴妃道:“我倒是也羨慕彤貴妃得享女兒福呢。此胎若是個公主就好了。”
皇貴妃道:“不錯,兒女雙全是福氣。彤貴妃,你也彆着急,興許你這福氣在後頭呢。“
彤貴妃道:“借皇貴妃娘娘吉言。”
皇貴妃道:“你們二人位居貴妃之位,已經是後宮妃嬪之中的翹楚,切不可生出怨妒之心。”
彤貴妃道:“皇貴妃娘娘多慮了,臣妾乃是真心實意地爲琳貴妃高興呢。”
皇貴妃道:“那便好了。本宮座下萬萬容不得那些殘害皇嗣的歹毒婦人。”
衆妃嬪道:“臣妾不敢。”
皇貴妃點了點頭,隨後掃視一圈,只見恬嬪和成嬪一直低眉垂首。
皇貴妃道:“許久不見恬嬪和成嬪了,皇上開恩,終於放出來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恬嬪無奈,只得擡頭道:“皇貴妃娘娘這樣金尊玉貴的身份都曾被禁足,臣妾自然也能承受。”
皇貴妃笑道:“閉關修行,果然可以進益良多。”
彤貴妃道:“怎麼不見恬嬪對琳貴妃有孕之喜恭賀一二呢?”
恬嬪道:“臣妾位份低微,幾位娘娘說話,哪兒有臣妾插嘴的份兒呢?”
皇貴妃道:“恬嬪此話差矣,本宮治宮以來向來是鼓勵暢所欲言,並不設一言堂啊。成嬪進來這麼久了,還未說話。本宮倒是想念你的聲音了。不知閉關的這些日子裡,你可否如恬嬪一樣有所進益了呢?”
成嬪道:“皇貴妃娘娘說的是。臣妾不才,從前只是認得幾個字罷了,於文墨上卻不大通。這些日子以來,臣妾苦心孤詣,細細鑽研,只求有朝一日可以如皇貴妃般能與皇上談上幾句。”
彤貴妃道:“成嬪爲討皇上歡心真是用盡心思啊,令人佩服。”
成嬪道:“臣妾自問不如彤貴妃娘娘那樣花容月貌,惹人垂憐,只能在其他的地方下工夫了。”
皇貴妃道:“既然苦學多日,想必已有小成,不如說上幾句,給姐妹們聽一聽吧。”
成嬪道:“臣妾學到一句詩,心中甚是喜歡,卻不知此時說出來是否合宜。”
皇貴妃往旁邊瞥了雨落一眼,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但說無妨。”
成嬪道:“乃是漢代才女班婕妤的名句,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彤貴妃雖然只是粗通文墨,但是聽得出這兩句詩所言不善,因此怒喝道:“大膽!太過於僭越了!”
成嬪道:“這詩乃是皇貴妃娘娘特許臣妾唸的,皇貴妃娘娘還未說什麼,怎麼彤貴妃娘娘先着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