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扳倒了惡犬中尉崔暹,時至今日已是大半個月過去。今兒個適逢休沐,天氣也格外晴好,裴果便騎了黃驄馬出城而去,直往那郊外山野裡鑽,撒潑兒似地隨處亂跑。
清風拂面,策馬揚鞭,本該是人生一大樂事,偏裴果一臉鬱郁,寫上滿腹心事。
倒不是朝中有甚麻煩---死敵崔暹早是成了名副其實的“死敵”,爾朱一系雖是痛恨裴果,可這會兒就行出手對付了他,那也太過明顯,豈不就等如往臉上寫明“此乃打擊報復”六個大字?大夥兒都是朝堂上混的,臉面總還要些。君不見,當初崔暹那條惡犬從來不要臉面,結果呢?身死名裂,到最後連個替他說話的人都沒得。
裴果最近不但沒甚麻煩,甚而可說,頗爲得意。於謹帶着他偷偷參加了一次皇黨密會。如此密會,非皇黨中堅絕無可能參與,似裴果這般初來乍到者就入了局的,破天荒可謂第一遭。與會大佬,有的裴果認識,有的只在太極殿上見過幾回,這番一見面,沒有不誇讚他的。於謹看在眼裡,大是爲這個小兄弟開心。
元修更是執住裴果之手,分外親熱,說道:“孝寬實爲我大魏忠臣,勇士,智子,福將!”一口氣說了四個讚語出來,裴果自個聽了都咋舌。元彧本就與裴果有些交情,笑着道:“前日入宮時,陛下亦然對孝寬讚不絕口,言孝寬之才,假以時日,必爲國之棟樑。我就說嘛,當初沒看錯了人。”長孫稚與楊侃相顧一笑,一齊上來與裴果見禮,昔年壽陽時的舊怨,至此冰消雲散。唯楊愔一個,大約還在心傷乃兄楊昱之死,兀自耿耿,對裴果尚算不得客氣。
若問裴果做甚不悅?自然還是掛念英妹下落,卻始終不得再見伊人,以致邑邑。
其實月初崔暹之事一了,裴果便急匆匆跑了去醉生樓,欲尋翟妙兒問話。誰料一見翟妙兒,先自一震---原來翟妙兒早是臥牀不起,十個如蔥玉指伸出來時,不但變得腫大難看,且垂垂無力。一問之下,才知斛斯椿那廝心狠手辣,壓根沒把裴果的話兒聽進去,刑訊時無所不用其極。旁的不論,單單一個拶刑,就幾乎把翟妙兒一雙玉手給弄成個殘廢。
翟妙兒遭此大刑,回來之後一直躺在榻上昏昏沉沉,這還是裴果來了,她勉力說得幾句話,臉上燃起幾分喜色,不久便支持不住,沉沉又睡去了。裴果看在眼裡,一陣惻然:哎,她今日之慘狀,其實。。。全是我的緣故。我裴果,對不住她呵。。。
邊上鴰母風涼話不歇,意思翟妙兒若是這般下去,時候久了,也只好掃地出門云云。裴果大怒,一張俊秀面龐赫然變得猙獰萬分,嚇得那鴰母尖叫而去。
翟妙兒已是如此,裴果焉忍心再行追問?只好留下些錢財,悻悻而去。
裴果胸中有氣,偷偷找到斛斯椿質問此事。結果兩個大吵一場,不歡而散。
此後裴果又去探望過翟妙兒一次,雖是有些好轉,瞧着還是淒涼,裴果心中不免難過。或許最近這一番邑邑,有那麼一二分正是爲着翟妙兒這癡心女子,也未可知。
將近午時,裴果跑得也有些累了,口乾舌燥,便想尋一處人家討口水吃。當下放緩馬速,晃晃悠悠,找那平坦處有田埂屋舍的地兒。
行不得裡許,眼簾裡現出一座莊子,裴果尚不及驅馬過去,莊子裡陡然衝出七八個人來,爲首者招手大喊:“可是縣裡的官爺到了?”
裴果一怔,纔想起自個騎一匹高頭大馬,身上雖爲常服,用料還算考究,落在這幹鄉民眼裡,正經八百就是個官場中人。
話說回來,自個本來就是大魏的官兒了呵,還不止是個小小的縣中官吏,可是京中朝官呢。這般想着,裴果輕笑道:“錯也,錯也,我雖是個官兒,卻並非河陰縣中官吏,更非甚麼官爺。”此莊地處洛陽之北,臨近大河,推算距離,應屬河南尹河陰縣境內,故而裴果有此一說。
幾個鄉民聽裴果說他並非河陰縣官吏,約略有些失望,可又聽說裴果真正是個官兒,不免又有些緊張,紛紛把一雙粗手擱在身上搓拭。好在裴果笑容可掬,似頗爲和藹,那爲首的鄉民大着膽子湊上前來,問道:“這位官爺。。。哦不,這位貴人,敢問做甚卻到了我等這小小莊子?”
“跑馬至此,實在嘴幹,討口水吃罷了。”裴果說着,一躍下馬。
“哦,那簡單,這位貴人快隨我來。這裡走,小心着些,地兒髒,莫要弄污了貴人的衣衫。”
恰似黛眉山下宗小娘家那一處村落,這偏僻鄉野間,總不乏淳樸熱心的鄉民。裴果感慨良多,施施然走着,卻發覺周遭這幾人無不面色憂愁,神情惶恐。裴果心中一動,脫口而出:“莫非莊子裡出了什麼事?所以你幾個在等縣裡來人?”
“哎,昨兒夜裡莊子裡遭了賊。那賊人呵。。。忒也心狠,搶東西也就罷了,竟把崔家三口一發全給弄死在家中。今晨看到,大傢伙差點沒叫嚇死。”爲首的鄉民應道:“里正差了人趕去縣裡報案,走了有些時辰了。因此我幾個看到貴人時,還以爲是縣裡的官爺到了。”
其餘幾個鄉民皆爲搖頭嘆息,有人道:“這世道,不好吶。”
裴果心底一個咯噔,心境愈發不佳。這時已然到了莊中,有人遞過水來,裴果喝得兩口,正待告辭,不想那爲首鄉民忽然開口道:“貴人既是做官的,不如。。。不如去那崔家一看?我幾個等得實在心慌,也不知該做些甚麼纔好,還望貴人爲我等做主。”其餘鄉民聞言,個個把目光投來,巴巴看着裴果。
這等盜賊殺人之事,當世多如牛毛,裴果又不是縣中屬吏,哪裡管的過來?再說了,也不歸他管不是?他心情不快,實不願久留此地,奈何一衆鄉民神情懇切,他既解釋不清楚,也不好意思推脫,遂點了點頭,跟着去了。
進得崔家,戶中破爛不堪,屋內幾無長物,這等人家,居然有盜賊來偷?裴果瞥得一眼,已是疑竇叢生,再近前一看,屋子裡正見三具屍體仰倒血泊之中。裴果定睛看時,陡然間大驚失色,脫口而出:“這裡。。。此處喚作甚地兒?”
鄉民們嚇了一跳,爲首者支支吾吾道:“河陰縣,常。。。常平鄉。貴。。。貴人這是怎麼了?”
“河陰縣,常平鄉,崔家。竟然如此,竟然如此。。。”裴果喃喃不止,面色極是難看。
一衆鄉民慌了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實在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正蹊蹺間,裴果忽然拱了拱手,說聲“告辭”,頭也不回出門而去,更一躍跳上黃驄馬,片刻已是絕塵不見。留下鄉民們莫名其妙,愈加驚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