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一夜過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裡遠。晌午時分,大漠裡日頭蒸曬,黃沙燙腳,五人汗流浹背,累得接不上氣。九真提議,大夥兒步子不停,但輪流上馬換休。這般再走得個把時辰,忽然那馬兒雙膝跪倒,口吐白沫,已是奄奄一息。
裴果只瞧了一眼,搖頭道:“這馬兒是不成了。”九真舔舔乾澀發白的嘴脣:“休說馬兒,我也吃不消了。。。”陳貴唉聲嘆氣:“出來得急,不曾帶得水囊,眼下這周遭休說是水,連顆樹兒都尋不着。。。這般下去,怕不要渴死在路上。”另兩個樑人更是喘着粗氣,話都說不上來。
裴果吐了口氣,這才發覺身上連汗都冒不出來了,實在乾渴難耐。當下更無猶豫,沉聲道:“殺馬!喝血!”
“喝血?”九真面色一白,就覺着胸中隱隱翻滾。陳貴幾個亦是面面相覷。
“不想死就喝!”裴果懶得多說,拔出刀子一下割在馬頸上,熱血激射出來,飆得老高。馬兒橫躺而倒,悲嘶數聲,馬眼裡似有淚水流出。九真大是不忍,撇頭不肯再看。
裴果傾頭過去張嘴便喝,幾口下去,本來英俊和善的面孔上盡是鮮血,說不得的猙獰。
陳貴看在眼裡,“嘶”的倒吸了一口涼氣,沒來由覺着身上一陣涼。可嘴巴里乾渴之感越來越盛,催得人頭昏腦脹,終於他大叫一聲撲了上去,大口大口地喝血,那樣子並不比裴果斯文半分。另兩個樑人見狀,有樣學樣。九真只是不肯轉頭,雙肩顫個不停。
馬兒早沒了動靜,滾滾鮮血也停了飆射,只緩緩溢出傷口,甚而開始凝固。陳貴看着九真的背影,幾次欲言又止。
正午日光強烈,九真強自站着,眼前卻已發花。
高高個子的裴果悄無聲息出現在她正前方,他抹淨了嘴角的血跡,默默捧起一雙手。他離得是那麼近,似乎連日頭也被他遮住,九真便覺着清涼了幾分,心定了幾分。裴果沉穩的大手裡,捧着的一抔猩紅鮮血漸漸變得黯淡,好像不那麼刺眼了。。。
。。。。。。
大漠裡的夕陽其實極美,默默前行的五人卻連擡頭的慾望都沒有,有的只是無精打采。
這一天走了太多的路,聽了太多嗚嗚風沙聲,叫人不知不覺變得麻木。當馬蹄聲驟然響起,五人依然有些恍惚,於是一輪箭雨迎面潑來,兩個樑人毫無防備,一聲不吭給射死在地。陳貴肩上、腿上各中一箭,倒地不起。裴果磕飛了兩支直奔他要害而來的羽箭,下脅卻叫另一支羽箭擦過,帶起幾絲血花。只有九真無恙,因爲來者壓根沒朝她放箭。
“斛律金殘部沒尋到,卻找到這麼幾個,晦氣!”“什麼晦氣?這叫運氣!斛律金可不是好惹的,自有斛斯頭領去對付,我幾個瞎煩惱甚麼?你倒是仔細瞧瞧那小娘的模樣!”“說的沒錯!嘖嘖!這小娘真個標緻,沒話說!待會兒我第一個來,哈哈哈哈!”
來者統共十騎,聽他們所言,想是斛斯椿追丟了斛律金,因此分兵搜尋,正好這十個跑到這裡,撞見了裴果一行。裴果與九真對視一眼,九真道:“你受傷了?可有大礙?”裴果雲淡風輕:“無妨!”當下凝神靜氣,挺刀作勢。九真點點頭,奔到陳貴身前,俯身去查看陳貴傷勢。
“囉嗦甚麼!速速解決了這小子,免得耽誤衆兄弟快活!”那夜馬賊圍攻車陣時,斛斯椿所部不曾近攻,並不知九真本事,故此此刻馬賊眼裡,對手只剩裴果一個,實在輕鬆。
懶得射箭,當下兩騎齊出,揮刀殺向裴果;另一騎直取九真,刀也不拔,當是想一把擄了九真上馬。
奔馬若雷霆而來,瞧着勢不可擋。不遠處七騎眯起雙眼,靜等馬過頭飛的好戲上場。
兩騎轉瞬即至,裴果開聲吐氣,忽地一記掃腿劃過,激起大片浮沙,打了兩個馬賊一頭一臉。馬兒受驚,不由自主往兩側分開,讓出大大一個空檔。裴果一閃身鑽入那空檔,手中刀迅捷如電,左右削過,兩個馬賊已是中刀落馬,躺在地上鮮血淋漓,哼哼不止。
後頭七騎一起變色,尚未來得及有所反應,那邊廂又是一聲慘叫傳來---跑去抓九真的馬賊仰天而倒,胸口多了血淋淋兩個大洞。九真一躍上馬,將兩柄帶血短匕收在腰間,一伸手換上了馬賊的長刀!
裴果更無猶豫,補上兩刀結果了兩個受傷的馬賊,當下拉住一匹駿馬,亦是翻身上馬。長刀所向,冷冷指住剩下七騎。
情勢陡然逆轉,七個馬賊再也想不到眼前這一男一女竟如此厲害,一時間冷汗涔涔,想掏弓箭時,就見裴果與九真兩個已是馬蹄揚起,作勢欲撲。
距離太近,只怕弓箭不曾射中敵人,先叫他兩個衝上來砍了自己。七個馬賊一般心思,齊刷刷掉轉馬頭就跑。
裴果與九真卻不曾驅馬追殺,靜靜看着七個馬賊絕塵而去,直到消失於目際。忽然九真身子一晃,嘩啦栽倒下來,幸而浮沙其下,不曾傷着。裴果苦笑一聲,跳下馬來,也是步子虛浮,搖搖晃晃。
原來他兩個奔波了快有兩天兩夜,其間不過喝了幾口馬血,方纔又拼力斃殺三賊,實在已到了強弩之末。此刻全憑一口氣強撐,得以虛張聲勢嚇跑餘賊,哪裡還有力氣追敵?
九真爬起身來,走到陳貴身前,問道:“可還能起身?”陳貴哼哼唧唧,顯然痛得厲害。九真皺起眉頭:“我這就幫你拔箭,你忍着點。”陳貴止住九真:“只怕這一拔出來,止不住血。。。”九真也是一陣猶豫。
這時裴果收攏了三匹馬過來,說道:“那兩位兄弟已然去了。。。好在奪下三匹馬來,南歸有望。”見九真猶豫,便道:“不如先不拔箭,只折斷箭桿。”九真點頭,依言爲之。
再是疲憊,三人也不敢久留,便即上馬。不想才跑出三兩步,陳貴痛極大喊,差點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裴果九真轉頭看時,就見陳貴臉色慘白,滿頭大汗,擺手道:“箭簇在身,一顛簸就痛個半死。。。九真,不如你兩個先走罷,此時耽擱不得!”
九真佯怒:“不是早說了要一起回去麼?這等話,再也休提!”
陳貴苦笑道:“九真!莫要再爭,聽你貴叔的。”頓了頓,見九真兀自氣鼓鼓的模樣,他忽然換上一副笑臉:“對不住,是陳貴不好,陳貴託大了,可不敢自稱貴叔。。。誒,陳貴真個累了,走不動了呵。。。”
九真不看陳貴,反望着裴果,略有猶豫,還是開口道:“裴郎君。。。不然,你先走罷。”
裴果深諳大漠裡生存之道最是殘酷,心底深處他着實贊成陳貴所言,可九真不走,他如何肯走?於是微微一笑:“不是早說了要一起回去麼?這等話,再也休提!”
夕陽裡,裴果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笑容大是燦爛。九真也笑:“貴叔,你聽見了沒有?”
陳貴沒有答話,乾涸的眼眶裡不知何時生了一層水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