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元寶炬精心安排,那麼正事暫且擱在一邊,大夥兒坐將下來,一起觀賞歌舞、飲酒作樂爲先。這邊廂坐着關中特使宇文泰與作陪的裴果,那邊則是河北特使莫多婁貸文與薛孤延,雖說誰也不大搭理誰,到底無有爭執,氣氛也算差可。
宇文泰心中生了芥蒂,眼前歌舞雖美,卻渾不覺着有半分滋味,只愣愣坐在那裡,一杯接着一杯喝悶酒。他雖已強壓鬱意,不免還是顯於形跡。
接待正副使裡,副使城陽王元徽暢飲正酣,不時抹着鬍鬚上的殘酒,嘖嘖連聲;另一位南陽王元寶炬則是雙目放光,盯住幾個舞姬不放,偶爾高呼痛飲,一派放浪形骸。正使元修卻得正襟危坐,目光遊移,全在兩處三位特使身上,這時一眼看到宇文泰悒悒模樣,頓然皺起眉頭來,暗忖:這。。。卻是爲何?一時有些疑惑,不自禁拍了拍身旁的元寶炬。
元寶炬的目光便隨之而來,瞧得幾下,眉頭皺緊,比之元修更甚。他辛辛苦苦備下這場盛宴,旁人卻似不甚領情,自然心中不快。這時酒勁上頭,一發忍耐不住,元寶炬便一下跳將起來,聲音頗是響亮:“宇文將軍!如何這般悶悶不樂?莫不是眼前這幹庸脂俗粉入不得你的法眼?”
這一下出其不意,倒把元修驚個不輕,只是不及說話,不遠處元徽先自開了口,嗓門可也不小:“你都說是庸脂俗粉了,宇文將軍堂堂一州刺史,如何能看得進眼?”
想來元徽也是喝得高了,身爲副使,這時不思轉圜,反而來給元寶炬使絆子。那頭元修聽到,一臉氣苦。
“這。。。”宇文泰吃了一驚:“大王何出此言?”
元寶炬雖見宇文泰吃驚,卻只道宇文泰是在裝模作樣,哼哼冷笑聲裡,突然騰地跳起身來,緊接着合起兩手,重重一拍,再一拍,如是者三。
衆人均是疑惑不解,轉眼間堂上卻是變了天地---衣着暴露、舞姿誘人的豔麗胡姬們紛紛退去,取而代之的,只寥寥兩位麗人,無論妝容、衣飾,皆素淡簡潔,一色的白罷了。
先是,左首的麗人柔撫瑤琴,頓是一陣雅音入耳,繞樑不散。麗人一雙長長手指不停,靈活至極,或抹、或挑、或勾、或鎖,總以泛音,俄而拂歷疊涓,又見輪滾打圓。疾徐之間,便聞輕、鬆、脆、滑,更得幽、奇、古、澹,實在妙極。
片刻過去,右首的麗人橫笛在脣,加入進來。一起聲時,已是振聾發聵,嫋嫋似若昇天,於是震、顫、滌、揚,無不精妙入微。再往後時,卻作連綿低緩,唯侍伴琴音,絕無二致。一時間琴笛和鳴,說不得的悅耳動聽。
裴果不自禁閉起了雙眼,耳畔琴曲幽幽,笛聲潺潺,彷彿便觀溪山夜月,又聞青鳥啼魂,忽而場景急轉,竟見自家院中那株臘梅,花開如金,正自傲雪生姿。。。
裴果一震,脫口而出:“此曲,莫不就是《玉妃引》?”
“孝寬好見識!”元寶炬雙目一亮,搖頭晃腦,顯見得意:“此曲正是《玉妃引》,乃晉時號稱音律江左第一的桓伊桓子野所作,又名《梅花三弄》。哈哈,所謂三弄者,一弄叫月,二弄穿雲,三弄橫江是也!”
元修在旁插口:“此曲高妙絕倫,惜不聞於北地。虧得南陽王想方設法,特意自樑地請來這兩位佳人,嘿嘿,今日我等方得一聞此人間殊音。”
“當真好曲,妙不可言!”裴果點頭不迭,嘖嘖連聲。
元寶炬哈哈大笑,心頭莫名暢快,目光轉動,早是移到了宇文泰臉上。
武川這幹兄弟裡,數裴果讀書最多,可他也只算是粗通音律,方纔也不過是心境所至,碰巧猜中了曲名而已。宇文泰比之,更加不如---《梅花三弄》自然是從不曾聽過的,仔細論來,這些年似乎就沒甚機會聽過曲,或者說,從來也沒這等嗜好與品味。可說也奇怪,這時宇文泰居然也閉了雙眼,神態間滿是悠然,嘴角稍揚,當是頗爲享受。
原來曲聲入耳,畢竟天下極品,宇文泰也算貴門出身,識得好壞,此刻只覺着心裡頭纏纏繞繞,柔柔懷懷,刀光劍影盡去,許多年來從未有過的鬆弛舒緩,好生舒坦。
元寶炬看在眼裡,恰似炎炎夏日吞下了一大口蜜露冰飲,爽快無比。
氣氛正好,可就在此時,大堂一端忽然就響起了薛孤延的大嗓門:“這曲子嗚嗚咽咽,簡直淡出個鳥來,又不見人起舞,實在不得勁!”聲音甚大,堂上琴笛二女面面相覷,頓然停了下來。
元寶炬臉上笑容戛然而止,一張臉重又轉黑。元修、元徽與其餘接待使只得哼哼呵呵,皆不知作何回答。
裴果惱薛孤延不識好貨,以至難得一聞的仙曲爲之而斷,忍不住恨恨瞪了這廝一眼。邊上宇文泰亦從悠思裡驚醒,愕然當場。
景樂寺裡,尷尷尬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