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位,就是我大梁豫州刺史、輔國將軍、夷陵縣子裴邃裴淵明!”綠洲畔,沙丘下,陳慶之聲若雷霆,震得裴果搖搖欲墜:“汝父裴遵,正是淵明公嫡親胞弟!”
“裴邃裴淵明。。。大梁豫州刺史。。。我的嫡親伯父?他他他。。。如何竟會身在南朝?”裴果一臉朦朧,喃喃不敢相信:“怎麼從未聽我耶耶阿母提起?”
“怕是有些往事,汝父母不欲再提。。。” 陳慶之摸了摸脣上短髭,說道:“我嘗聽淵明公訴說昔日在魏國時舊事,故此知曉你家事。我此番前來,一者是爲了去見阿那瓌,二者嘛,正是受了淵明公所託,來武川尋你蹤跡。。。”
“尋我蹤跡?卻是爲何?”
“淵明公與汝父感情甚篤,自入南朝,從此分別,時時思念。後來多方找人打探,才知汝父竟與宗族鬧翻,輾轉去了武川。不想再使人去武川尋訪時,汝父已然病逝,只留了你孤兒寡母。淵明公痛哭流涕,追思莫及,對你這個親侄那是倍加唸叨。。。此次我正好奉命前來漠北,便讓我順道尋你。”
裴果眯起雙眼:“那裴邃。。。淵明公與我素未謀面,何至於此?”
“其實。。。”陳慶之嘆了口氣,緩緩道:“其實汝父與宗族鬧翻,正是爲了淵明公呵。。。淵明公每念至此,都深深自責,說怪他累得胞弟淪落邊荒,不治而去。。。因此常思能夠有朝一日與侄兒相聚,好好待你,也算爲汝父盡了後事。。。”
裴果覺着全身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他想起幼時每每問起耶耶阿母爲何會離開中原遠徙武川,他兩個就支支吾吾,不願詳談。。。今日才知,這裡頭竟還有這麼一樁故事。裴果聽到這裡,哪裡肯舍,追問道:“當初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陳從事可否詳解?”
“自無不可。”陳慶之點點頭:“此來本就要與你說起這樁往事。。。”於是娓娓道來,講了好長一回。
話說昔年裴叔業舉壽陽投魏之後,不久病死,家族隨即北遷。裴邃裴遵兄弟兩個份屬裴叔業堂侄,自是也在其中。到了洛陽,裴邃因才氣橫溢,深得當時魏帝元恪器重,任爲司徒掾屬。可裴邃卻心繫南朝華夏正朔,眼見蕭衍起兵攻入建康,取齊國東昏侯蕭寶卷而代之,建立樑朝,更是再也按捺不住南歸之心。於是他奏請隨軍南下壽陽,一番縝密策劃,終於在一年後成功逃回樑國。
裴邃入樑,旋即受到樑帝蕭衍重用,先任廬江太守,並於當年就擊敗來犯魏軍。此後他率軍攻魏,連陷羊石城、霍丘城、樑城等多處,聲威大震。幾年之後,裴邃更在樑魏鍾離大戰中大顯身手,助主帥南朝名將韋睿大破二十萬魏軍,因功得授夷陵縣子。
裴邃在樑朝風生水起,不想卻苦了留在北地的胞弟裴遵---原來當初裴邃策劃南歸之時,裴氏子弟多已在北朝獲得高官厚爵,個個樂不思蜀。裴邃尋思自己前途未卜,不想壞了胞弟在魏國的前程,南歸之謀竟是連裴遵也不曾告知,就此一走了之。結果魏帝元恪得知裴邃叛逃,震怒之下便對裴氏一族削職降爵,重重責罰。雖說後來大多都蒙官復原職,裴氏一衆子弟卻是恨透了裴邃,更遷怒於裴遵,處處給裴遵小鞋穿不說,還要裴遵親承從此不認裴邃這個兄長。
裴遵爲人高傲,不肯失了骨氣,更不容他人辱其胞兄,後來終於與宗族鬧翻,離家出走。可他心底到底也埋怨裴邃,爲何當初不能明明白白告知其打算,難道竟不相信自家胞弟麼?憤懣之下,裴遵也不願南投裴邃,索性一路而北,這纔去了武川。其後裴遵娶妻韋氏,生下裴果,日子過得其樂融融。然每一念起往事,終究鬱郁,自是不肯講予裴果聽。
裴邃在大梁站穩腳跟後,就曾派人去找裴遵,卻是無功而返。到了今日,裴邃已是大梁一方方鎮,領豫州刺史,鎮守樑國門戶合肥,與魏國南方重鎮壽陽對峙。可胞弟卻已逝去,每每念及,垂淚不幹。
陰差陽錯之間,其實互相爲對方着想的兄弟倆就此天人永隔,殊爲憾事。
裴果聽完,愣愣出神,心頭一片漿糊,不知該說什麼好。九真在旁,也是聽得長吁短嘆,感慨不已。
這時陳慶之又開了口,聲若洪鐘:“裴郎君!你是華夏高門大族子弟,你的骨肉血親正在南朝翹首以盼,爲何你還要自承胡夷魏人?不如隨我等一起南歸,從此做個堂堂正正的華夏之民!”
裴果訝然,支吾道:“我我我。。。我。。。從未到過南朝,怎能僅憑你一面之辭,就離開生我養我之地?”
陳慶之“哼”了一聲道:“難不成你以爲南朝都是文恬武嬉之輩?我也不說旁人,你就瞧瞧陳貴!之前你的心裡,陳貴粗陋不堪,貪財仗勢,可實則他不遠萬里,求仁得仁,乃是個真真正正的忠義之士!我南朝盡多如此人物,更皆文華風流,要不然淵明公又何必捨近求遠,拼死南歸?反觀你胡夷北朝,朝綱混亂,淫穢污濁,六鎮這裡更是死氣沉沉,民不聊生!你說,你爲何不隨我等南歸?”
九真聽得連聲稱是,一雙美目流盼,炯炯盯住裴果。
裴果看看陳慶之,又看看豔若仙子的陳九真,一時間太多想法在心中縈環衝撞,覺着大是恍惚。耶耶的面龐回閃眼前,轉瞬化作另一張相像卻又陌生的面孔,雙目看着自己,滿是期盼,那。。。就是伯父裴邃麼?又有許多面龐不斷浮現,黑獺兄弟、賀拔兄弟、大小侯莫陳。。。宇文英明麗的臉蛋總是殷殷切切,最後,則是素雅高挑的韋娘子,慈眉善目,一如幼時所見。
思緒如翻江倒海,滾滾不息,看在陳慶之與九真的眼裡,便是裴果始終沉默不語。九真幾次欲言又止,陳慶之卻是神定氣閒,仰了頭悠悠看天。
良久過去,裴果終究還是搖了搖頭,一字一句道:“茲事體大,未可一時定奪!旁的不論,我總要先回去武川,見了阿母再說!”
九真眼中,少許失望一閃而過,勉強笑笑,說道:“這是對的。你出來也已日久,少不得叫你阿母擔憂。”
陳慶之點點頭:“既然如此,不如就此分別。裴郎君你回武川,我等失了糧秣布帛,北去已無意義,當自行南歸。”
裴果有些奇怪:“陳從事既要南歸,武川正是最近的坦途,何不與我一起?”
陳慶之先是一滯,旋即笑道:“我等已然惡了武川鎮將叱幹邛,還是繞道爲好,免得再生波瀾。”
裴果“哦”了一聲表示明白,便拱手道:“既然如此,就。。。就此別過!”目光死死看着九真,心底漾起的全是不捨,彷彿從此就丟失了什麼。。。可回去見韋娘子的想法一旦涌現,終究不可遏制,當下再無遲疑,取樑人爲他備好的馬匹、乾糧、清水,一躍上馬,如飛而去。
身後九真目光幽幽,追着他背影南去好遠。陳慶之忽然提氣大喊:“休要忘了,淵明公還在合肥等你,若想好了,隨時都可南歸!”
馬蹄聲緩了下來,可終究不曾停住,噠噠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