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大通二年(魏永安元年)十月底,渦陽城城門大開,七千勇士擁着魏王元顥與假節、飈勇將軍陳慶之,浩蕩北上。
凡所經之處,一路之上見此軍者,無論清雅文士,抑或鄉野農夫,皆瞠目結舌、呆若木雞。有甚者,兵戈在前,渾忘了避讓。
無他,七千人輕甲之外,俱罩一色白袍,簇新透亮,日照則耀眼生輝,陰雨便緲緲似仙。隊列橫亙,遠望若矯龍騰雲;赳赳威武,近觀恰重山雪頂。
這樣一支兵馬,怎不奪目?
卻是陳慶之憶起當初攻取新蔡時,裴邃便曾以服色飾軍,大收奇效,遂依樣畫葫蘆,令全軍皆着白袍。只一上身,精氣神便大不相同,七千人自個先喝起彩來;旁人觀之,無不嘆曰:“僅此白袍,已謂先聲奪人也!”
至於擇選白色,一來因着白色最爲亮眼,二來,此行護送元顥北歸,打的是爲河陰之變罹難公卿報仇的旗號,自該飾以縞素之色。雖說河陰之變死的都是魏國清貴,可方今世道,無分南北,俱以世家顯貴爲尊,是故這等旗號打將出來,便建康諸公也都拍手叫好,想必到了北地,也該從者如雲罷?
七千人雖少,然每一個都是從渦陽軍中精心挑選出來的驍勇之士,多半經歷過壽陽與渦陽兩役,更皆在陳慶之麾下日久,上下知心,用將起來,可謂如臂使指。其戰力韌強,不在話下。
楊忠與裴果當然也在陣中,他兩個本爲北人,熟悉魏國地理人情,加之勇猛善戰,不帶豈不浪費?何況陳慶之自個都北上了,硬要留他兩個在樑國,那恐怕也留之不住。
此外勇將宋景休、魚天愍等,素爲陳慶之心腹,平日裡用慣了的,自然也是同去。
駿馬緩行,馬上楊忠觀長風、眺原野,忍不住振臂高呼:“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不想當初一別,今日才得重返北國!”心神激盪,溢於言表。
楊忠一轉頭,連喊三聲“孝寬”,卻見裴果手不沾繮,搖搖晃晃,全由着黃驄馬自顧前行;再看他面龐,一臉迷迷怔怔,應是心事滿懷。
楊忠長長嘆息:“孝寬。。。”猜也不用猜,裴果如此,必與十餘日前那樁事有關。
。。。。。。
那一日,軍中忽有快馬自建康而至,帶來陳慶之手諭:令三軍演武,遴選七千最驍勇之士,又命後勤營趕製七千套白袍云云。
手諭語焉不詳,裴果等高層將領不免疑惑,一問來使,才知陳慶之在朝上接下了護送元顥北歸之任,只因家中有事,要在建康耽擱兩天,故此遣了快馬先回渦陽,早做準備。
楊忠聽完,欣喜若狂:“如此,豈不是很快就能回去北國?”
他與裴果兩個久在南樑,思鄉之情與日俱增,加之過得也算不得如意,因此早是待得煩了,若非礙着陳慶之的情面,多半已掛印而去。而今陡聞陳慶之將要提兵北上,豈非天賜良機?至於日後到了北國,是留在樑軍之中,還是徑去投奔阿斗泥,那就。。。那就日後再說好了。
裴果先也展顏而笑,過得片刻,忽又低落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楊忠自顧自開懷大笑,倒是一時不曾注意到。
到了夜裡,裴果輾轉反側,全然無法入睡。終於他一躍而起,稍作拾掇,先至楊忠屋外,敲門喊醒了楊忠,說道:“忠哥兒,我有急事要離開渦陽,總得七八日功夫才得回來。旁人問起時,你與我遮掩一番。”
楊忠本自睡眼惺忪,聞言吃了一驚:“何事這般緊急?”心憂裴果,追問不止。
裴果無奈,只得答道:“我。。。我。。。我要去建康一趟。”
楊忠見裴果支支吾吾,燭火下可見其臉色忸怩,心中一動,猜出了三分,乃脫口而出:“孝寬,你這是要去建康尋九真小娘?”
“是。”既爲兄弟,無須隱瞞。
楊忠陡然發起怒來:“說你是個傻子,你就是個傻子!上一次在江東時,船都快劃到了義興,你偏要說甚麼‘興盡而返',本來好好個機緣,叫你白白浪費。而今北征在即,你反倒巴巴要趕去建康,豈不可笑?若教陳使君得知,少不得治你個擅離職守之罪!”
“那也顧不得了。”裴果苦笑道:“忠哥兒你放心,我早是打定主意與你一同北歸。此去建康,我定當快馬加鞭,走一遭便回,須耽誤不了出征之事。”
楊忠冷笑不已:“那你還去建康做甚?難不成。。。你還以爲去了這麼一遭,那九真小娘便會拋家棄族,追隨於你?”
“並非如此,我。。。”
“孝寬,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楊忠語氣激動:“軍中早有傳言,說明年開年之後,九真小娘便要嫁與晉安王爲側妃,陳使君從此便是皇親國戚了。你自個也看得見,州郡裡那些個士族高門,原先對咱們這位陳使君並不大待見,近來卻常常登門拜訪,曲意結交。這是何緣故?難道你還不明白麼?”
裴果不說話。
楊忠怒氣愈盛,惡狠狠道:“九真小娘曾與我等出生入死,也算舊識好友。如今她能嫁給那人品俊雅、文武雙全的晉安王,可不正是最好的歸宿?要我說,哼哼,怎麼瞧也比跟着你這飄零無依的裴孝寬強!”
“忠哥兒不必說了。這些。。。我又豈能不知?”裴果長長嘆息,幽幽道:“正因她要嫁人,我要北歸,從此多半天涯兩望。。。我若不能見上她一面,寢食難安!”
楊忠半晌接不上話來,到最後輕咳一聲道:“既然如此,你且去罷。此間之事,自有我照應。”
裴果點點頭:“這便去了。”掉頭就走。
“孝寬!”身後楊忠忽又叫道:“你此去可要想清楚了,莫要一時糊塗,害了九真小娘,也拖累了陳使君,更。。。更耽誤了你自個!”
裴果並不曾轉身,風中他的聲音斷斷續續:“這輩子我欠人太多,可又註定漂泊。既然還不上,不如早早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