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五月中旬,粗粗算來,懷朔受困已三月有餘。衛可孤本就攻勢不顯,自裴果出襲,叛軍吃個大虧,賊軍更是少有攻伐,只據寨合圍罷了。
懷朔城裡膽大起來,一開始只是遣派令使哨探外出,漸漸便有兵民結隊出入,再到後來,甚至竟有商賈通行。賀拔度拔倒是勸了楊鈞幾次,謂賊寨不遠,或有奸細趁隙而入,不可不防。楊鈞卻道城中雖有存糧,其餘穿用總是不足,既有交通之利,不妨用之,更助懷朔久守。賀拔度拔無奈,遂罷此議。
宇文肱見城外叛軍懈怠,好些時候竟是連巡騎也不差遣,常思要不要趁機把宇文英送回武川,可思來想去,終究覺着不大安全,還是作罷。宇文英倒是高興,這一段阿父對自己的看管顯是有所放鬆,但得閒隙,便去尋裴果嬉聊,弄的裴果常常爲賀拔勝揶揄取笑。
懷朔城但如六鎮其他鎮城,本來頗是蕭索,可因着賊兵來犯,倒使四鄰富戶人丁一發涌入,一時顯得頗爲熱鬧。這時兵戈不起,大夥兒可閒不住,自是竄門閒逛不歇,連帶着城內市集、酒家、賭坊、甚而窯子娼院都興盛起來,彷彿城外賊兵已遠在天邊。
鎮民鎮戶日益放誕,鎮將楊鈞又不禁此風,鎮兵受此影響,不免也自鬆懈。何況他等本是邊寨胡兵,平日裡喝慣了酒的,於是懷朔城上,值守之軍漸稀,城裡頭卸了甲盤桓酒肆賭坊的鎮兵卻多起來。
武川義勇軍中亦起了爭異---不少人謂懷朔既然無虞,我等不如尋機退回武川,反正瞅着那賊軍防守不嚴,賀拔度拔便隱有此意;也有心氣高的,說還是要一鼓破賊,更合武川、懷朔之軍共往五原,助力臨淮王元彧,宇文肱自屬此議。說來說去,總是沒個說法,漸漸大夥兒也疲了,軍中跑出處喝酒開小差的,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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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朔城東,離着市集不遠處,連綿十餘間平房擠在一起,屋門緊閉、鐵鎖加封,周遭更有士卒巡梭警備。這些屋宇本是城中一家富戶的產業,常年空置,恰好楊鈞搶在叛軍到來之前大肆收採糧草軍器入城,鎮衙的府庫堆積不下,便索性徵用了這一堆平房,以爲糧倉。
天色將暗,糧倉門前幾個巡邏的士卒湊到一起,攏起袖子,跺着腳埋怨不已:“這老天,明明已是初夏,怎的一到晚上,還是忒冷?”“誰說不是?誒,這當口若是有口馬奶酒下肚,嘖嘖,可不從頭暖到腳?”“姚識那廝怎麼還不見影子?算算時辰,也該他那隊過來換崗,我等便好去喝酒快活。”
守卒們嘴裡說的姚識,乃是懷朔軍鎮的一名虞候,手底下管着四個伍的鎮兵,一向負責糧倉的夜守。不過此刻他並不在左近,反在城中一間酒家裡開懷暢飲。四個伍長作陪共飲,十六個小卒可沒得酒喝,只守在一邊吃些胡餅麪湯。
“孫三!”姚識呼着酒氣,醉醺醺道:“非是你這酒不好。。。總歸姚爺我職責在身,實在耽擱不起,今日。。。今日就到此了。”推開几案,搖搖晃晃站起身來。
“姚爺留步!”姚識對面跳起一人,急急出聲阻止,正是這間酒家的掌櫃孫三。他是個漢兒,去歲纔到懷朔,不知如何就接手了這間酒家。這孫三好生能幹,不到一年功夫,不但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更結交鎮中不少人物,軍中尤多。譬如姚識,兩個月前孫三通過姚識軍中好友與之相識,知曉姚識嗜酒如命,便隔三岔五邀他來“品嚐新酒”,總是一醉方休,臨走還順帶兩罈美酒回家,直弄得姚識交口大讚:“孫三這人不錯!”
今日姚識帶了屬下,晃晃悠悠要去換崗,卻叫孫三喊住,說是店裡進了新酒,特意請他一試。姚識見時辰還早,左右無事,索性帶了大傢伙一同前去。他與四個伍長自有好酒好菜伺候着,小卒們雖不得登堂入室,好歹孫三也招呼一口熱湯熱餅,於是皆大歡喜。酒家不知何時清退了其他客人,此刻只留姚識及其屬下,大吃大喝,好生快活。
倒是喝了不少,酒勁有些上頭,可姚識神志還算清醒,算算時辰,差不多也快到輪崗之時,遂想告辭而去,這時忽聽孫三急切相阻,不由一愣:“甚事?”
“本想留待下次。。。”孫三嘻嘻一笑:“罷了罷了。。。”
“什麼罷了?什麼下次?”
“不瞞姚爺,其實我還有一罈好酒,珍藏多時,一向捨不得拿出來。。。”孫三邊說邊咂嘴:“嘖嘖,那酒的味道。。。簡直是天上少有,人間難得。。。”
姚識眼睛都直了:“還有這等好酒?”
“可不是麼!”孫三笑道:“前些日子東城幾個潑皮上門搗亂,多虧姚爺領着衆兄弟將之趕跑,小店才得清淨。孫三思來想去,實在無以爲報,便只這壇酒還算貴重,自當奉與姚爺。俗話說來日不如撞日。。。”一努嘴,早有夥計跑了下去,不久抱了一隻酒罈上來。
平日裡孫三所言,向來不虛,姚識聽在耳朵裡,已信了七分。待那封泥一去,酒香四溢,直衝姚識鼻孔,他不由得流下口水來:“竟然。。。竟然有這般香的酒。”酒香端的醇厚,不久竟是滿堂飄香,惹得遠處十六個小卒都在不住嗅鼻子。
一時酒蟲上腦,姚識哪裡還顧得上換崗?忙不迭叫道:“滿上,快給姚爺滿上!”
將將倒滿,姚識捧起酒碗,咕嘟咕嘟一氣喝個碗底朝天,當下眼睛發亮,忍不住嘖嘖讚歎:“好酒!好酒!真個是好!”意猶未盡,拿手在几案上奪奪猛敲,示意再來一碗。不獨姚識,四個伍長也都將自個酒碗送將前去,十六個小卒不覺也湊了過來,眼巴巴望着,一臉饞狀。
“姚爺!”孫三邊倒酒邊笑:“這大冷的天,兄弟們還要守夜,也忒辛苦。。。難得碰着此等美酒,不如大傢伙一人吃一碗嚐嚐新鮮,可好?”
姚識微皺眉頭,頗有些不捨得,可掃了一眼,就見周遭小卒們猛吞口水、望眼欲穿。。。想了想,便道:“也好,也好。一人一碗,可不許多了,夜裡還要值守呢。剩下的,留待下次,哈哈,下次。。。”
一罈好酒嘩嘩傾出,姚識以下,一衆人鯨吞牛飲,連連咂嘴,更眉開眼笑,大呼“好酒”!
姚識喝得最快最多,醉眼迷離之餘,忽然莫名打了個激靈,一擡眼,便暼見對面孫三---孫三也在笑,笑的比開懷暢飲的士卒們還要歡暢;他也在呼喊,那嘴形,那嘴形。。。分明在說:“倒也!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