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涵旋坐在桌前,柔柔的斟了一杯茶,悠然的抿了一口,紅脣輕啓:“衆人跪伏在你面前的感覺如何?”
問得直接、問得尖銳,她微蹙秀眉,鼻子輕嗤了一聲,並不答話。
似已料到殷灼顏的反應,她笑了笑:“爹爹下跪行禮,雖是君臣之禮,想來你也並不好受。至於姜澈——”
她頓了頓,饒有興致的看着緊盯着她的殷灼顏,幽幽道:“我想知道,你心底又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殷灼顏咬牙,眯起眼,啞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想聽聽我們離開芮牟後,是怎樣到達狄丹國的麼?想知道我們在狄丹國又經歷了哪一些血腥風雨麼?我想姜澈定不會跟你提及,不如由我詳細爲你說來如何?”她微勾脣畔,或許談不上命懸一線,但足可以說是如履薄冰,每一步如此的小心翼翼,走得如此的艱辛,而心,一直毫無着落。
勿須得到她的同意,殷涵旋從頭至尾,一件不落的將他的艱辛、他的掙扎,從容道來。
待停住話頭,她飲盡一杯茶,瞧了眼早已淚流滿面的殷灼顏,輕嗤道:“只因你的一個決定,他毫無保留的付出,而今,又得到了什麼?”
“你只會要求別人如何對你,只一味的,貪得無厭的想要更多,你有沒有想過別人?如今,你已成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而姜澈呢,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顆痛得體無完膚的心。蕭涼宸也好,宗城桓也罷,是,他們可以給你天下最好的,唯獨姜澈,他默默付出,給你他的心,你,不要!”
“你親手編織了一個無從擊破的牢,把他困在牢中,他不能抽身而出,越困越緊,你的心,真的好狠!”
“不,不是這樣的!”殷灼顏大嚷出聲。
殷涵旋深吸口氣,一步一步逼向她:“是,就是這樣,你不能否認,不能抵賴!你太自私,從不會爲別人着想,從來都是自以爲是!”
“我就是那樣的人,又如何?你以爲你又是怎樣的人?高貴、優雅?你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她憤而出聲:“姜澈,姜澈,你口口聲聲說姜澈,莫不成你對他動了情?”
“我沒有!”料不到她的反擊如此直接,殷涵旋矢口否認。
殷灼顏步步不退讓:“既然你對姜澈無情,那爲何要管他的事,他是我的,就是我的,他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和你無關!”
“他不是你的,就不是,不是!”
“是!他就是我的!”殷灼顏騰騰起身,直甩門而出,見到怔立門口的姜澈,愣了一下,隨即兩手緊緊環上他的腰,頭深深埋入他的懷裡:“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姜澈完全愣住,直到清晰的感覺胸膛傳來的溫熱,還有那無法抗拒的淡香,他緊緊的反手擁住她,一手撫着她的長髮:“嗯,我是你的,只你一個人的,我答應過的,不是麼?”
殷涵旋的身子顫抖着,眼淚噗噗直掉,嘶聲喊出一句:“我恨你們!”奪門而出。
————
殷涵旋抽搭着鼻子,身子一顫一顫的,想那樣騙自己,但當看見他們如此親密,她終,再壓抑不了,心中的感覺,她對他動情了麼?她一直只當他是朋友而已,就是那樣的,怎會對他動情?可是,爲何,會難受,會心痛?
身後腳步聲漸漸近前,宗穆楚苦澀看着她微顫的背,就那樣,她終於,再不能否認對姜澈的感覺,想着心中竟有一絲冰涼。他千里隨她而來,她卻只爲另一個男人存在。
“我想知道,在你心中,是不是從來都沒有容過我?”
她沒回答,只默默的拭了一把淚。
他笑了,輕輕笑了,自言自語道:“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
他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淡淡留下一句“保重”,轉身離去。
躊躇的回到暖香館,他看了看院中的幾人,目光落在駱以陽身上:“以陽郡主離芮牟也有些時日了,本王正巧要回狄丹國,我們二人倒可以做個伴,如何?”
駱以陽看了下姜澈,低頭沉默了一下,點點頭,徑入房收拾東西。
姜澈微皺眉,疑惑問道:“怎麼了?”
宗穆楚看看他身邊的殷灼顏,笑笑:“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姜公子是聰明人,別再把自己困住!”
客氣的告辭,沒有太多的挽留,宗穆楚、駱以陽雙雙消逝在衆人眼前。
暖香館陷入沉寂中,雲娘輕呼口氣,拉過她的手,理理她的發,語重心長道:“你現在是貴妃娘娘了,有些事也該收斂收斂,別再任性妄爲,你不能再不顧及他人了,你還有亦兒,還有未出生的孩子,你該爲他們着想,可清楚了?”
這番話,與其是說給她聽,不如說是特地說給姜澈聽,姜澈扯扯嘴角,艱難的吐出一句:“時候不早了,灼顏,你該回宮了!”
“回宮吧!別再耍小性子了!”一直沉默不語的殷正良發話道,心裡頭又是很無奈的嘆了口氣,還道她真的受傷,忘記一切,如今看來,是自己多慮了。
她的目光掠過幾人,深深看了姜澈一眼,毅然轉身,快步出了暖香館。
一旁的蘭心頓了一下,急急跟了上前,隨後跟上去的是向雪,無影急得想拉住向雪,落了一個空,只能硬着頭皮跟上去。
姜澈苦澀的閉上眼,這一次,她和他,已經斷的分分明明,她的選擇,他能不依麼?殷瀟庭,告訴我,是不是你也曾料過會有這麼一天?
————
一雙強有力的手臂自背後環上她的腰,將她深深的納入懷中,蠱惑的氣息噴灑在她耳邊,她不自在的掙扎了一下。
他輕笑一聲,她回宮了,順道帶回了三個人,皇宮中,他最不缺的是侍女、侍衛,只是,既是她默允,他不會拒絕,貪婪的咬了一下她的耳垂,惹得嚶嚀一聲,他笑意更深:“在暖香館,他們可有給你說起過去?你可有記得一些些?”
“不記得!”殷灼顏回答的乾脆利落。
蕭涼宸嘴角輕勾:“別的你可以選擇忘記,唯獨我,不許,不準!”
“我纔不要記得你!”她脫口而出,意識到這句話夾雜着更深的含義,她忙別過頭去。
他只稍頓了一下,不由分說抱起她,直驅牀前,置於牀上:“歇着吧,這一天累壞了,別苦了我的皇兒!”
殷灼顏不甘願的扯上被子,微眯着眼,憤憤吐出一句:“不是你的孩子!”
“你說不是就不是。”他只笑笑,一手探進被子緩緩的解着她的腰帶。
“不許碰我!”殷灼顏兩手用力的抓緊腰帶,身子在被子中蜷縮成一團,堅決抗拒他的靠近。
蕭涼宸深吸口氣,黯然收回手:“我讓雨竹、冬蓮侍候你歇息!”
聽得他的腳步聲離去,她露出個頭,不滿的撅起嘴,片刻,雨竹、冬蓮輕步進來,兩人皆已熟諳她的脾性,也並不行禮,直接侍候着不情不願的她更衣就寢。
她輕撫着尚未顯山露水的肚子,思緒綿延滋長,輾轉中終睡去,迷迷糊糊中只覺身邊多了一種溫暖,推拒了一下,又不願割捨,最後,只就着那溫暖入眠。
見懷中的她終於安分的睡去,手輕拂過她的臉頰,幽眸微微眯起,你真的忘了過去?
————
懶懶的醒來,瞥了身旁一眼,空無一人,擡眸見又是雨竹、冬蓮侍立一側,蹙起秀眉:“讓蘭心進來!”
“回稟娘娘,長羲宮來人,一早帶了小公主去御景苑,蘭心隨侍左右!”雨竹淡淡回稟道。
長羲宮?殷灼顏深吸口氣,騰騰起身,悶聲道:“梳洗!趕緊!”
雨竹和冬蓮相視一眼,不敢怠慢,在她的催促下忙起來,尚未來得及上妝,殷灼顏已經不耐煩的衝出景仁宮,直奔御景苑。
又是溫馨、動人的情景,她二話沒說,噔噔上前,抱起亦兒轉身就走。
“殷灼顏!”顏茹竺厲聲喝住她,不行禮便罷了,不吭一聲就抱走孩子,真當她這個太后是擺設?她深吸口氣:“你要去哪,哀家不過問,亦兒留下!”
“是我的亦兒,又不是你的亦兒,憑什麼留下?”
“好!好!”顏茹竺咬牙切齒道:“殷灼顏,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怪不得哀家!來呀,將這個膽大妄爲的女人拿下!”
她頓住腳步,緩緩轉身,一眼不眨的盯着顏茹竺,冷冷的,不出一聲,亦兒眨巴着眼睛,小手抓繞着她的髮絲,完全對噴發的對峙視而不見。
“還不拿下?!”見內侍猶豫着,並不上前,顏茹竺冷斥了一聲。
太后威嚴之下,內侍再遲疑不得,直朝殷灼顏堵去。
“誰敢動,我砍了誰的腦袋!”
冷冷的威脅一下,內侍的腳步倏的停住,一邊是太后,一邊可是皇上最寵的女人,左右爲難,面面相覷。
“太后!”僵持之際,曼瑤開口喚了聲,忽又停住,幾乎是不約而同的聲音自一旁響起,曼瑤微微一笑,正是林婉,微微一笑,卻也不再說話,只幽幽看着林婉。
林婉清咳一聲,甫逗留在舌尖的話語被打斷,一時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爲難的看了眼殷灼顏,暗歎了口氣,周圍再次沉寂。
“亦兒,來,到皇叔這邊來!”
爽朗的聲音打破沉寂,他卻不急着去抱亦兒,而是直接趨前太后跟前行禮:“母后萬福!”
顏茹竺輕哼一聲:“免!”
蕭羽謝禮,轉身直接忽略殷灼顏忿恨的目光,從她懷裡抱過亦兒:“亦兒,皇叔帶你去找你父皇可好?”
他幾乎是揚長而去,殷灼顏擰緊眉頭,喚了蘭心,邁着快步跟了上去。
“該死的殷灼顏!”顏茹竺氣得一把掃掉石桌上的點心、物什,脆脆的碎裂聲,一旁的瑾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習玉嬌暗笑一聲,掃了眼圍着孩子團團轉的曼瑤、林婉幾人,不做聲色的告退而去。
“娘娘!”易青揮退左右,輕聲道:“娘娘,無影已進宮,要不要——”
她搖搖頭:“不急,真的不急!”
————
剛出御景苑,蕭羽深吸口氣,頓住腳步,折身將懷中的亦兒交給急步跟來、有些微微喘氣的她:“母后只是——”
“不關你事!”
她冷冷的打斷他,抱着亦兒就走,走了幾步,瞥見迎面而來的人,緩緩頓住腳步。
“亦兒,是你的亦兒!”他的聲音淺淺淡淡,溫潤至極,幽幽看着她,緩緩伸出手:“讓我抱抱她,可好?”
兩雙眼睛,很有默契,齊齊看向他,他淡笑着伸手抱過亦兒,亦兒眨着雙眸好奇的盯着他。
“好討人喜歡的女娃,難怪你父皇那麼喜歡你!”他的目光,掠過粉雕玉琢的小臉,落在她的臉上,輕輕喚了一聲:“灼顏——”
殷灼顏啓啓脣,覺得應該說句什麼,又不知如何開口,倒是蕭澤身後的李從筠淡淡一笑,探手自他懷中抱過亦兒:“我抱抱!”
李從筠愛憐的看着亦兒,心頭的一角,如一針一針的紮下去,深深的刺痛着,他仍掩藏不了對她的情,本欲對殷灼顏行禮的,但還是極好的控制住了,與其無意提醒殷灼顏的身份,當殷灼顏抱着亦兒出現的時候,已經明明白白提醒着他,殷灼顏的身份,孩子的身份。
“皇兄!”蕭羽打斷相視無言的兩人,扯起嘴角笑了一笑:“皇兄可是去御景苑?”
蕭澤淡淡一笑,點點頭:“正是!”
與其說是偶遇,不如說是在尋找這種偶遇,如今的她,成了自己心頭結不了痂的疤,總是在隱隱痛着,她回來了,再次成了他的專屬,而且不止還有一個亦兒,那尚未茁壯成長的孩子更是如把利刃,插在自己的胸口,但仍想着見她,哪怕痛着。
有好半晌,幾人皆未再出一聲,直至亦兒不耐煩的嘟起嘴,偏着頭委屈的瞅着殷灼顏,殷灼顏方抿起脣,一聲不吭抱過亦兒,邁步而去。
蕭澤的眸底漸漸複雜起來,失去的真的可以再奪回來嗎?她永遠都是自己最沒有把握的。
他說,他會放手,若她離開能讓她幸福,可終究,他同樣放不了手,更加牢牢的將她鎖在他的身邊,可笑的是自己,在他未派出一人尋找她時,苦苦的派人尋找,而最後,又是他,不費吹灰之力,再一次得到了她。
蕭澤輕呼口氣,暗暗搖頭,莫非這是天意?而自己,能不能逆了這天,違了這意?
————
目送着蕭澤兩人緩步往御景苑而去,蕭羽深深呼了口氣,剛收回目光,眼前募地充斥滿粉色華裳,稍稍別了開眼,沒好氣的吐了句:“你怎麼還在這?”
冉慕蕊高高揚起下巴,哼了一聲:“連聲感謝的話都沒有,若不是我通風報信,你能救下你的心上人麼?”
他的眉深深的擰起,狠瞪了她一眼:“不該說的話別亂說!”
“你敢說皇上的貴妃娘娘不是你的心上人麼?”冉慕蕊不滿的翻了一個白眼:“堂堂正正一個大男人,連這都不敢承認麼?”
“隨你怎麼想,本王不奉陪!”蕭羽錯身走過她身畔,大步離去。
她嘟起嘴:“不識好歹!”
原地打轉了幾圈,看了看越來越遠的背影,眯起眼,提着裙襬小跑的跟上去,一邊嚷道:“蕭羽,等等我!喂,蕭羽!”
他氣短的停住腳步,冷冷折轉身,直盯着小跑近前的她:“堂堂一個哈必國公主,竟然如此不識禮節,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那又如何?比起虛僞的你,我可是強多了。”她輕哼一聲,往前走了幾步,又頓住腳步:“不過說句實話,殷灼顏穿紅衣確實很好看,所以,本公主決定,以後再不穿紅衣了!省得有些人心癢癢的!”
“你,你——”蕭羽短促的說了幾個字,兩袖一甩,拋下四個字:“不可理喻!”
“你纔不可理喻呢!”望着他氣呼呼離去的背影,她嘴角勾起一個壞壞的笑,募地大喊道:“蕭羽,本公主非你不嫁!”
文季遙饒有興致的瞧着蕭羽越走越快的背影,及不遠不近的跟在他身後的冉慕蕊,瞟了身邊的他一眼:“當初還道皇上只是心血來潮,方將冉慕蕊賜婚於魏王爺,如今真覺得這個決定是再適合不過!兩人都是很有意思的人哪!”
見蕭涼宸只靜靜站着,在沉思,挪揄道:“皇上是憂心安王爺,抑或是魏王爺,不愧是血脈,連眼光都是如此獨特!”
他冷冷掃了眼那副調侃的臉,沉聲道:“他久駐邊關,會有些特別的心思不奇,會很快消退,只是——”
蕭涼宸暗暗嘆了口氣,真正令他警惕的是他的同胞兄長啊!奪愛之痛,奪位之傷,任誰都難於壓抑下那股惆悵、任誰都無法解開那死結!
很快領會到他話中的含義,文季遙淡淡道:“派一些人密切監視安王的動靜,我讓常笑——”
蕭涼宸搖搖頭,幽幽打斷他:“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