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前夜,鳳珠在牢中暴病而亡的消息迅速傳遍皇宮,有一些可惜的,有一些慶幸的,各人皆不同。
趙乙擦了把汗,風風火火進了景仁宮,直進內殿回稟:“娘娘,小的已經按您的吩咐,領了鳳珠的屍體,葬的也算風光。”
嗯,她淡淡應了聲:“就這樣了吧!”
與其凌遲處死,不如由她選擇,死得也有些尊嚴,自己所能做的,只限於此,想起鳳珠臨死前的話,心中又一陣鬧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若說鳳珠是刻意的挑撥曼瑤與她之間的關係,也不無可能,只是,她所說的孩子又是如何一回事?
頭隱隱作痛,她揉揉眉心,揮退了趙乙,半躺在榻上,雖說毒酒不是她親自灌下去的,但畢竟鳳珠那條命是算在她手裡的。蕭頌、鳳珠,她緩緩閉上雙眸,她的雙手沾滿鮮血,還會再有一條命算在她頭上麼?曾以爲好遙遠的事,曾以爲難以置信的事,確確實實發生在她身上,而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愧疚。
死在她手裡的,都是該死之人,她不該感到愧疚的,真的。
“如果你不想凌遲處死她,可以告訴我,無須你親自動手!”
耳際,低沉的聲音灌入,她依然緊閉着眼眸,他的氣息,她自遠遠可以感覺的到,清涼、芬芳的氣息,只是,她還不想去面對他,或者無法面對他。
蕭涼宸輕嘆了口氣,近身坐在榻前,三天了,她一未曾跟他說個只言半字,沉默的讓他的心開始發慌,連鳳珠之事,只需她說聲,她想怎樣皆隨她,只是,她不吭一聲,親自到了天牢,送了一杯毒酒。
她翻了個身,又是冷冷的背對着他,他眼一沉:“殷灼顏,你可以沉默的和我對抗,但決不許你再背對着我,我受夠了!”
她依然不買他的賬,逼得他再次投降,側身躺下,一手擱在她腰間,緩緩探向她的小腹,隔着衣裳柔柔撫摸着:“我會在你身邊,陪着你,彌補我所有的一切。皇兒,你要乖一些!”
好半晌,她依然未吭一聲,探頭瞧了一眼,頓時哭笑不得,她早已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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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醉香樓,醉香樓的胭脂水粉可是大晉朝最富盛名的。”趙乙擡頭望着頭頂上的匾,嘿嘿笑了笑,低聲道:“娘娘,你若想要個胭脂水粉,只管吩咐小的或碧雲一聲,哪還勞動您遠道而來啊!”
一旁的碧雲輕笑着搖搖頭。
醉香樓?!殷灼顏輕吸口氣,也許,這名字就是那甘甜之酒,如玉脣香,一飲而下,那酒香仍在指間縈繞。
“掌櫃的,請通報一聲,我家夫人要見大東家!”碧雲直驅臺前,指骨敲了瞧桌案。
“大東家?!”掌櫃的看了來人幾眼,沒說什麼,回裡頭好一陣功夫,再出來時,將幾人迎了進去。
“貴妃娘娘親臨醉香樓,真是令醉香樓蓬蓽生輝啊!實乃老夫的榮幸,老夫的榮幸啊!”
“大東家!”
楊子希捋捋花白鬍須,細細瞧了她一下:“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怎麼能和以前一樣呢?很多事,很多人,都不一樣了!”她自嘲的笑笑,客套了好一會,幽幽道出此行的目的。
“你想知道爲何水羅香會使人面目潰爛?”楊子希擰起花白的眉頭,微側頭問道。
殷灼顏點點頭:“爲何我一直用水羅香卻並未曾發生此事,大東家,你覺得是何緣由?”
“水羅香並非人人用得的,料是不太適合吧!勉強而爲之,自是得不償失。”
她半信半疑的看着他:“可是,我總覺得好似有些不妥,好像我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哈哈,楊子希大笑了幾聲:“何必耿耿於懷於這些小事呢?!如今,你是聖前得寵的妃子,你所該做的,便是好好養身子,早日生個大胖小子。”
她的臉倏然熱了,找不到所以然,支吾了幾句,告辭出了醉香樓。她沒有回宮,而是去了錦繡綢緞莊,只遠遠站在街角,默默的看了好一會兒,轉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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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在哪裡?我好難受!”她靜靜坐在那裡,一眼不眨的盯着墓碑上的兩行字,如今的她猶如陷入泥沼中,她越掙扎陷得越深。
“我不知道怎麼辦了,我怕,真的好怕,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我不敢跟別人說起,我想把它埋入心底,當做只是一個陰謀,可是,又仿似可以看見那遍地的鮮血,仿似能聽見那淒厲的哀嚎聲。二哥,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沒有你在我身邊,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想留在皇宮,不想,很不想。”
“可是,可是——”
她黯然的閉上眼睛,只是爲何一想到要離開,然後心就在那裡揪緊?
“二哥,救救我,幫幫我,告訴我,我該怎樣選擇,我真的好無助,好迷惘!我不知道還能去相信誰,不知道還能去依仗誰,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痛苦的抱住頭,喃喃的喚道:“二哥——”
“遵從你的心,不要連自己的心都欺騙,去那個竹林……”
恍恍惚惚中,似聽到他在耳語,她緊閉着眼睛,側耳傾聽,但只有風吹過,黯黯的睜開眸,又低低喚了聲。
竹林?!是,他曾說過,如果她真的迷惘了,真的不知道如何抉擇了,讓她去竹林,她會找到她想要的東西。
竹林?那片竹林——
她靜佇在竹林前,寒冷的天,眼前依然翠綠、秀麗,心突然起了怯意,往回走了幾步,又停下。
碧雲和趙乙相視一眼,碧雲出聲喚了聲:“娘娘!”
“你們都在這裡候着!”殷灼顏終甩下一句話,徑入了竹林。碧雲、趙乙一陣無主,不約而同看向一旁倚着竹子沉默不語的無影,見無影絲毫沒當回事,趙乙跺了下腳:“無影大哥,還不——”
“放心吧!”無影淡淡吐出一句,回頭瞥了眼竹林,他可不認爲在竹林,她會有任何的不妥。
腳下的小徑依然如昔,點點青翠,不曾改變,越往竹林深處,她走得愈發緩慢,當竹屋赫然出現在眼前時,心頭低顫起來。
輕步踏上竹階,遲疑的擡手推開竹門,竹桌、竹杯、竹凳、綠藤臥椅、竹牀,一點未變。
躺在臥椅上,就在此處,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了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笑話。躺了許久,她幽幽起身,漫無目的的走在竹林中,心,一樣,漫漫無處停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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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一滴,眼淚連成串,噗噗而下,手一邊一邊撫摸着竹節上的刻痕,仿似正見他,一襲白衣,翩然立於竹林之間。
二哥,這就是你想讓我知道的麼?
一如他的瀟灑不羈,他刻下的字,帶着蕭逸的神韻,讓她的心,痛着、痛着、深深的刺痛着。那並排刻下的兩個名字,深深挖掘着她心底掩藏着的情思,手指順着刻痕摳了起來,她幾近哽咽道:“可是,二哥,他很壞,真的很壞,我不要喜歡他,而且,而且他——”
迷濛的雙眸側望過去,一棵棵翠竹,皆刻滿灼熱的話語,壓迫着她的諸多沉重漸漸熔化,最後凝成一粒硃紅的淚,落在她的心尖。
“二哥,他殺了我的白蛇,我不准他叫我翩兒!”
“他還說要用鐵鏈鎖住我,我纔不要理他!”
“我的曲子只能彈給二哥你聽,纔不給他聽,他就會欺負我!”
“他現在還整天讓他的黑驍衛跟着我,我不喜歡!”
她一直喃喃着,一直憤憤的責怨着,那個無情的傷了她的心、又霸道的要了她的男人,直到她遠遠離去,竹林深處仍似有她的低語。
遠遠的,一棵極其普通的翠竹上,一樣刻着兩個名,只是,不再是蕭涼宸和殷灼顏,而是殷瀟庭和殷灼顏的名字,一樣蕭逸的字,寂寞的,靜靜的,在竹林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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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雲姑姑,你說要不要去稟報皇上一聲?”趙乙擦了擦冷汗,輕聲問道。
碧雲微皺眉,緊緊盯着殷灼顏,自回宮後,整整一個時辰,她坐在那裡,默默抱頭坐着,不說一句話,不許任何人近前。哎,她暗歎了口氣,倒是覺得景仁宮的主比任何一人都要難侍候,動不得,斥不得。
“咯咯”清脆的笑聲近前,碧雲笑着轉身,是蘭心、胖丫和綠萍帶着亦兒回了景仁宮,匆匆兩步上前接過亦兒,抱着放在地上,不需多說,小小的身子看見鸞榻上的紅衣,噔噔就竄了過去。
蘭心正要跟上前去,碧雲伸手攔住她:“讓小公主和貴妃娘娘待會兒吧!”
不一會兒,兩人鬧在一起,笑聲不時的響起。
蘭心只待了一會兒便託辭出了景仁宮,這些天,向雪像完全消失了一般,總不見個蹤影,但她知道,向雪一定在不遠處,輕嘆了口氣,各爲其主,不外如是。
尋了好一會兒,似專門候着她似的,向雪雙手抱胸倚在迴廊的圓柱後:“怎麼,貴妃娘娘跟前的紅人又有何指示?”
“向雪,你非要這樣麼?”
“你我也不是認識一天兩天了,我是怎樣的人你還不清楚麼?”向雪挑脣反駁道。
蘭心微咬脣,吞吐道:“向雪,你回狄丹國吧!”
她擰起雙眉,沉聲道:“你是何意思?是殷灼顏讓你來當說客的麼?這麼快就想趕我走了,嫌我礙眼了?”
“不,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不是娘娘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蘭心急得忙擺手,匆匆辯解道,吞吐了好一下,她跺了跺腳:“如今——”
“你怕我對你的貴妃娘娘不利?”向雪出言打斷她:“我不管如今殷灼顏是何身份,不管她是否心甘情願留在這裡,我只知道,是陛下讓我跟隨在她左右,護她周全的,沒有陛下的命令,我不會對她怎麼會,也不會讓她怎麼樣。你就別操那份心了。還是謹言慎行,留着你的性命先,這皇宮,可真是不太平靜啊!”
啊?蘭心愕然的望着她揚長而去,隱隱覺得向雪話中有話,但又摸不懂,氣得狠揪了一下頭髮:“莫名其妙!”
怏怏往回走,一邊小聲嘟喃着,忽然,兩個人影擋住她面前,她擡眸看了看兩人,目光狠狠的落在常笑方正的臉上。
常笑嘴角抽搐了一些,捂嘴咳了一聲,用手肘碰了碰石晏。
石晏皺了一下眉,冷冷發話:“她是何人,怎會在貴妃娘娘身邊的?”
蘭心只瞪着常笑,眼睛眨都不眨,似要將他生吞了一般,常笑好一陣不自在,只要這丫頭一見到他,無一例外,死死盯着他,若非攝於他的身手,怕是要對他動手了,無奈之中,眼神示意石晏趕緊問出個究竟。
“蘭心——”
哼,她冷冷哼了一聲,高擡起下巴,兩手推開兩人,徑直穿過去。
兩人相視一眼,暗下一陣無奈。
“石晏,你多留意一下宮裡的動靜,清查一下宮裡身份不明的人。”常笑嘆了口氣,不放心的看了一眼石晏:“別心慈手軟,儘快查出那女子的身份。”
石晏臉熱了一熱,點點頭:“我知道了。”
“我去鳳凰臺巡視一下!今夜宴席,得留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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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於鳳凰臺置辦了簡單的筵席,爲將啓程前往哈必國的魏王和魏王妃餞行。與其說是餞行,不如說是簡單的家宴,在席的,除哈必國老親王、魏王、魏王妃,其餘的皆是皇室宗親,安王及安王妃,久病的蕭耀,燕王蕭祺,已冊封爲莊王仍暫居皇宮的蕭奕,最盛大的莫過於那些姿色出衆的皇宮嬪妃。
林婉幽幽落席,簡單的宴席,她竟嗅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蕭耀自先帝駕崩後,遷居於位於皇宮之北的芳林園內的離宮,今日依然在席,除卻曾涉及溱王蕭頌逼宮一事,如今降爵削位、遠遷洛京的蕭晴,皇室宗親、後宮嬪妃皆在座,只,除了一人。
林婉微側眸看向正中的太后,雍容出彩,暗歎了口氣,可以想到,這絕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太后的意思。她不禁想,是否太后亦曾有過不讓自己出席今夜的宴席的想法,那定然是的。
宮樂悠緩,衆人只與鄰座的飲酒低聲交談,她的心緒一直難平,耳邊的聲音,一直淺淺的,淡淡的,聽不進去,坐直的身子緩緩鬆懈下來,她累了,好累,想着,側了下身,欲起身告退,一隻柔軟的手有力的握住她的手腕,溫溫的聲音響起:“皇貴妃可是身子有些不適?”
是曼瑤,坐在她一側的曼瑤,林婉笑笑,坐直了身子:“謝皇后娘娘關心,並無不妥。”
“那正好!”曼瑤鬆開她的手腕,探手握起酒杯,朝她舉杯:“一直以來,想對你說聲謝謝,謝謝你對瑾兒的疼愛!”
她先飲盡了杯中酒,默默看着舉起杯有些遲疑的林婉,是,曾經的,她是真心的感謝,只是,從這往後,那些感謝皆不再,她是皇后,擁有着後宮無上的權力,而林婉,雖不至於令她深深的憎恨,卻是站在了殷灼顏那一邊,一直,都站在殷灼顏那一邊。
她的選擇很明確,若不能站在她這一邊的,那便是敵人。
林婉,終,飲下了杯中的酒,澀澀的,苦苦的,她心頭是明白的,後宮,遠和瑨王府不一般。
另一側,一對帶着些詭秘的眸子不做聲色的看着兩人,習玉嬌脣畔斜掛着一絲極淡的笑,後宮之深、其水之濁,遠難預料,美人心計、弄權奪寵,都不再與她有關,她想的,已經很簡單,很簡單。
宴席及半,太后幽幽發話,着路紫芙等新進的嬪妃獻舞。及此,太后的意思已非常明確,衆人心中皆有數,而他,依然不緊不慢的的喝着酒,由着她們而去。
“哼!”冉慕蕊輕哼一聲,騰的站起,一旁的蕭羽急忙拉住她的手腕,拽着她坐下,低聲問道:“你要做什麼?”
“獻舞啊!”
蕭羽劍眉擰起,咬牙道:“你非後宮嬪妃,哪用得着你獻舞?”
“本公主就要去!本公主可和你不一樣,本公主最看不慣欺負人的!你膽小便膽小,本公主替你的心上人出出風頭如何?”
蕭羽硬是死死的拽住她:“你,你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的是你們,真是莫名其妙!”冉慕蕊氣呼呼的瞪着他,狠狠數落道:“任誰都看得出來,太后看殷灼顏不順眼,處處在爲難殷灼顏。本公主最看不慣了,趁本公主還在大晉朝,非得爲她出口氣不可!”
他頭痛不已,何時,殷灼顏的事成了她的事了?她煞有其事的模樣讓他鬧騰不已,若給她這一鬧,此事非同小可,他儘量壓低聲音:“你是想本王隨你一同問責麼?此事,皇兄自有主張,還輪不到你出手,憑你那三腳貓的功夫,你若出手,勢必其反,省省心,別添亂就行。”
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只是眼底迸射出的冷冽狠狠的灼着他的臉,蕭羽咽咽口水,別開臉,暗歎了口氣,前往哈必國,漫漫長路,將會是很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