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半個月前,香玲偶然得知師父和幾位師兄要下山去往觀日城辦事,而且此事與大魔頭葉沉星有關,她急忙請求師父要一同前去,師父只道此事兇險,她修爲尚淺,不宜隨行。
可香玲如何能甘心,師父不帶她去,她便自己動身前往。
千辛萬苦來到觀日城,香玲一邊提防被師父師兄發現,一邊打探消息。昨天,她在城中逛了半日,然後來到一家茶樓打算歇一下腳,就發生了後來的諸多麻煩事。
苦行僧見玲心愣愣出神,說道:“女施主難道信不過我?”
玲心猛然回過神來,“啊”了一聲,然後說道:“不,不是,小師傅別誤會,我只是……只是……”她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最後輕嘆了一口氣,她只是想問那人幾個私人問題,這些話實在不足向外人道。
玲心經歷了紅袍老妖脅迫一事,自是知道觀日城不宜再待,但她又不甘心就此離去,心中極是糾結。
“我只是想問一問那人,他是不是陪着香玲在屋頂看星星的那個人,是不是要帶香玲看雪的那個人……”玲心自言自語,聲細如蚊,幾不可聞。
啪——
苦行僧的酒碗從手中脫落,酒水在桌上灑了一片。
苦行僧修爲高深,即便玲心的聲音再小上十倍百倍,他仍舊能夠清晰入耳,他一聽到玲心的這兩句喃喃自語的話,尤其是“香玲”二字的時候,全身爲之一震,心中有千言萬語一時間卻無從說起。
這時候,客棧外邊的鬥法越發的激烈,整個樓閣都開始晃動起來,陣陣轟隆聲越來越響。
苦行僧扭頭朝窗口處看了一眼,然後對玲心說道:“女施主就算不肯出城,也須得先逃離這裡,萬一紅袍老妖鬥法勝了,他再回來你就沒機會脫身了。”
玲心一聽紅袍老妖可能要回來,嚇得花容失色,驚慌之下也顧不得許多,起身向苦行僧道謝告別。剛走得幾步,又回過頭來問道:“還未請教小師傅法號,是否方便告知?”
苦行僧鄭重地說道:“女施主日後自然知曉,快走吧。”
客棧外,兩個修行高手打得不可開交,看熱鬧的人自然不少,稍有本事的人也不怕殃及魚池,能湊得多近便湊多近,生怕錯過精彩好戲。這些人絕大多數並不知曉相鬥的二人是什麼身份來歷,要不然哪還有膽量繼續圍觀。
淫.魔諸葛毛和紅袍老妖諸葛光,不管哪一個都足以將這些不嫌事大的吃瓜羣衆嚇得魂飛魄散。
諸葛毛和諸葛光的鬥法進入了白熱化階段,附近的大部分房屋被法訣炸燬,天花亂墜的法訣終於殃及了圍觀的羣衆,看到有人被突如其來的法訣炸得粉身碎骨,這些好事之人這才明白其中的厲害,立即一鬨而散。
眨眼之間,又有好幾個人無端喪命,他們雖是在逃,可他們的速度哪有諸葛毛和諸葛光的法訣速度快,被擊中是理所當然的,沒被擊中那是幸運。
驚恐的圍觀羣衆四散而逃,其中有一個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扛着扎滿冰糖葫蘆的稻草棒慌不擇路,急匆匆地躲進了客棧裡。這個小販臉色驚魂未定,跌跌撞撞地爬上樓來,險些撞上了正下樓去的玲心。
坐在桌邊的苦行僧聽到外邊的慘叫聲,仍是鎮定自若,心中思緒萬千,這時聽到有人從樓梯出奔上來,便扭頭看去。
他看到了一個神色慌張的小販,身材雖高挑,卻很瘦弱,肩上扛着扎滿冰糖葫蘆的稻草棒,不由得臉色大變,失聲叫道:“是你!”
小販一驚,擡頭看向苦行僧,也失聲叫道:“是你!”
顯然,小販的吃驚程度遠不及苦行僧,他只是吃驚一下,便立即變了表情,露出那象徵奸商的笑容。
苦行僧不是別人,正是葉沉星。
這個小販又是誰?便是當年葉沉星和南宮仙兒逛街的時候遇到的那個賣冰糖葫蘆的包小皮,也是當年葉沉星逃亡時在山道上遇到的那個老道士,連東昊派掌門道印真人都要尊稱他一聲“包兄”。
葉沉星見了包小皮這副模樣,心中極爲驚奇,他自然知道以包小皮的修爲,諸葛毛和諸葛光的鬥法根本傷他不得,這副狼狽狀完全是裝出來的。
“包前輩,別來無恙。”葉沉星大大方方地打了聲招呼。
包小皮笑呵呵地走過去,把稻草棒放到了牆邊,在一旁坐下,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乾,說道:“別來無恙,別來無恙。”
葉沉星見了包小皮,一時間似乎想明白的許多事情,向包小皮作揖行禮道:“原來在海邊救了晚輩性命,又指引晚輩救蘇姑娘的竟然就是前輩你,晚輩感激不盡。”
包小皮擺擺手,笑道:“不敢當不敢當,碰巧而已,碰巧而已。”
葉沉星何以會說包小皮救了他的性命,又多次指引他?
這是有原因的,須得從葉沉星離開荒島前往神州中原大地說起。
當日幽蓮不辭而別,葉沉星心急如焚,找遍整個荒島不見幽蓮蹤影,又想起前一天就是七月十五,猜想幽蓮定然是獨自一人渡海回神州去了,於是也不多作猶豫,當下伐木作舟,草草帶了些乾糧,義無反顧地朝汪洋中航去。
葉沉星也不管作舟的木料是否合格,也不管在死海之上是否能夠浮起,心中只是牽掛着幽蓮,便是九死一生他也要闖上一闖。
普通的木舟自然無法在死海中航行,只行出不到百米,木舟就開始往下沉,但葉沉星不肯放棄,他動用了自己的靈力將木舟托起,拼了命劈波斬浪,朝着東北方向行去。
起初葉沉星還能輕鬆駕馭木舟,他靈力雄厚,又在死海之上生活了不短的年月,早已習慣了死海對靈力的抑制。
但過得半日,他便漸漸地感覺到靈力有所不支,這時他才清醒了些,想到這死海不知有多寬廣,縱使自己靈力再強大也有枯竭的時候,到時非得葬身於這死海之中不可。
他開始有些懊悔,怪自己太過魯莽,若是等到明年七月十五,死海之力減弱再渡海,那成功之數就極大了。
但他隨即又一想蓮兒匆匆忙忙不辭而別,定然有着非同小可的原因,自己心中惦念着她的安危,如何能一個人在荒島上再待上一年?還不如死在海里算了。
想到此處,葉沉星立即把一切拋之腦後,一心一意駕舟。又過了半日,天色將晚,海面灰沉沉的,天空烏雲密佈,顯然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暴風雨的到來,倒不是葉沉星此時最爲擔心的,他最擔心的是自己的靈力能夠撐到幾時,自己的身體又能夠撐到幾時,總不能就這樣不眠不休地在海上漂泊十天八日吧?
一旦靈力乾涸,或者他的身體睏乏到了不得不休息的地步,腳下的木舟便失去靈力支撐,必將沉入海水中。
一時間葉沉星的腦中又變得雜亂無章,對面臨的難題沒有絲毫的應對之法。這時候,忽然一聲驚雷在不遠處的海天之間閃過,接着狂風大作,片刻間豆大的雨水就嘩啦嘩啦地急落而下。
葉沉星大罵一聲該死的老天爺,然後頂着傾盆大雨繼續行舟。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狂,海上的波瀾也越發的瘋狂起來,海浪掀起足有十餘丈高,迎面就朝葉沉星壓來。
葉沉星避無可避,只得俯下身子伸手抓穩木舟,以求能在這兇險的境況下保住性命。海浪呼嘯着拍下,那重如千鈞的海水一下就把葉沉星給淹沒了。
片刻之後,在滾滾的波濤之上,一人一舟顛沛浮現。葉沉星幸運地逃過一劫,可還沒等他緩過氣來,又一片海浪撲到,再次將他衝到了海水中。
在這死海之上,修行者的靈力受到極大的抑制,葉沉星原本就只是勉強支撐,無論是體能還是靈力都幾近到了油盡燈枯的田地,眼下又接二連三地被滔天巨浪衝擊,終於無法再穩住木舟。
又一片巨浪蓋下來,葉沉星連同木舟一起沉入了冰冷的海水中,洶涌的暗流立即就把木舟衝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去,葉沉星要尋回基本是不可能的了。
身體一直快速地往下沉,葉沉星只覺得四周的海水越來越冰冷,身體好似被一座大山壓着喘不過氣來,慌忙之下他用僅剩的靈力使出了避水的法訣。透明的氣泡包裹了他的周身,這會兒他才得以緩上一口氣。
正如幽蓮曾經說過的那樣,這避水的法訣並不是什麼高深的本領,葉沉星也不過是在白雲城的藏書室裡偶然間看到,覺得挺有趣,於是記了下來。
葉沉星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在白雲城的藏書室裡博覽羣書,所熟知的大大小小的法訣不計其數,無奈他一直聚不起靈力,從小無法修煉法訣,才成爲同門師兄弟眼中的廢物。
直到他發現了地下密室裡的奇怪屍體和古籍,莫名其妙地獲得了怪異靈力,終於厚積薄發,一飛沖天。
眼下葉沉星已是強弩之末,避水的法訣救了他一命,但也只能解解燃眉之急,便是狀態絕佳的時候,他尚無法靠這避水法訣來渡海,更何況他現在的靈力已然所剩無幾。
死在這片汪洋之中,成爲海怪魚類的食物,似乎是不可能改變的結局了。
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來,他曾經無數次面臨像現在這樣距離死亡只差半步的境況,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令他心生感慨。
或許是因爲他覺得這一次完全沒有了生還的機會,腦海中才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諸多念想。他知道人在死之前,總是會留戀很多事物。
他簡單地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從懂事以來,他就不知道自己是父母是誰,他被白雲城掌門李天權在山道上撿到並帶回了白雲城。他修行不成,從小受盡欺凌排擠,躲到藏書室裡跟着陸老頭做清潔工作,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卻又突遭變故。
受到諸多冤枉,失手害死至親,被師門追殺,最要好的玩伴反目成仇,九死一生地逃亡,顛沛流離於世……如果說世上的苦難有十分,那麼從白雲城變故直至今日這十來年的時間裡,他已經嚐了七八分。
孤獨,失落,焦慮,委屈,憤怒,沮喪,悲傷,痛苦,煩躁,矛盾,膽怯,絕望,憎恨,空虛……各種滋味無所不盡。
這一生中,也就只有與南宮雨兒相識相知,與幽蓮相遇相守,這兩段短暫的時光可說是美好的,但無一不是以悲傷和遺憾收場。
在他的內心裡,愛南宮雨兒終究要更多一些,更深一些,南宮雨兒對他來說更爲真實一些,就像他身上的一塊肉,稍有不適立即可知。
跟南宮雨兒朝夕相處,採藥煉丹,研習法訣,是他最爲難忘和懷念的經歷。
毋寧說,在南宮雨兒香消玉殞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經死了。後來苟且求生,不過是爲了心中那一道執念。
那一道紅塵中的恩怨情仇,始終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這一次,終於是要放下了,看不到任何生的希望倒讓他更爲輕鬆坦然。
上一次懷着這樣的心境,是南宮雨兒毒發身亡,他身份暴露逃出南宮世家後,在山道上被衆多高手堵截的時候,當道印真人將他擊暈的那一刻,他以爲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到還是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