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嗎?”我敲了敲掩着的院門。
一陣淡淡的腐臭味隨風飄來,我猛的一股噁心,這腐臭的味道比我上次來的時候要濃烈多了,像是什麼腐敗的東西被人從地底下挖出來了。
“噹啷”一聲,我嚇了一跳,裡面似乎有東西掉了,卻始終沒有人聲。
“有人在嗎?上官大人在嗎?”我叫了一句,心道難道沒有人嗎?
我用石頭抵住亂晃的門,慢慢走了進去,院中空空蕩蕩,就連立死在牆角的石桌上,棋格都被劃得面目全非,那劃橫極爲尖深,像是帶着什麼巨大的仇恨般——
“噹啷”又一聲,比上一聲沉重了很多,空蕩的院裡這樣的聲音顯得有點嚇人,唰唰唰,有紙頁飛快翻動的聲音——
像是從書房傳來的。
我循聲走進書房,看到散落一地的紙頁,亂頁間還有兩個木製的紙鎮,方纔兩聲噹啷應該就是紙鎮落地的聲音。
書頁在地上亂飛,我慌忙將東西放下,追着滿地亂飛的紙頁跑。
每頁上面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頭兩頁我還好奇地翻翻,但實在是大半的字都不識得,看得我頭暈眼花又想笑,隨便翻了好幾頁,我突然被一行字吸引了——
這行字我大半都不認得,但卻知道行頭的那三個字:
燕衝正。
我手抖得厲害,緊緊盯着下面的那行字,好像盯久了我就能把這些字認出來似的。
燕衝正:捕頭,昆元七年,再後面兩個字有點複雜,我也不識不出來。
還好這行字很短,除去我認識的字,只有四個字我沒認出來,我仔細地記下這幾個字,好回去問問。
“你在這裡做什麼?”聲後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上官衍,他手裡拿着個小壺,壺裡還冒着熱煙,可能是剛從廚房沏了茶出來,我尷尬地站起身子解釋道:“我我見這些紙都散落在地上,怕再吹風就飛出去了,問了好幾聲也沒有人,就自作主張地進來收拾了。”
上官衍一見是我,馬上眉頭一鬆,溫和地笑了:“燕姑娘怎麼有空來了這兒?身子好些了麼?”
“恩,好多了。街上看到些水果香甜,拿些過來給大人嚐嚐,順便謝謝昨日您幫我找回了夏夏。”我提起地上的水果,細心拿出來擺在桌上。
“客氣了。夏夏姑娘如何了?昨日回來太晚,也不便再過去叨擾姑娘休息。”上官衍笑着放下手中小壺,要去桌上拿杯子。
“恩,沒什麼大礙,還是要謝謝大人。”
上官衍笑了,眼角折出微微的紋路,像秋天湖邊隨風泛起的漣漪:“姑娘方纔已經謝過一次了,”他輕輕地將我手中的紙頁拿了回去,理了理,重新用紙鎮鎮在了桌上道:“這些都是衙中舊典了,前些時候着了溼,便拿出來見見光。可能穿堂風太大,將紙鎮吹了下來。”
我戀戀不捨地盯着置頂的那一頁,問道:“那些舊典裡,有沒有關於我爹的一些記載?有沒有?”
上官衍理了理桌上的書冊:“令尊的事情,在下也很遺憾。只是當年事發突然,又無人從心,所帶的記載缺失得厲害,幾乎已經沒有存留的了。”
我失落無比,雖然爹失蹤的事情已經再無人提起,但我還是不死心,總是希望還能有別的轉機。
上官衍像是安慰我似的,補充道:“在下來的時間尚短,若要查詳,還需要一些時間。不過我相信事在人爲,能幫上的,在下儘量相助。”
我點了點頭,強拉笑容道:“那,我不打擾大人公務了。”
上官衍很客氣地送我到門口,臨別時道:“舊事已經發生,再追也改變不了,燕姑娘多保重身體。”
這大人,客套話說得滴水不漏,舉止笑容也非常謙和有禮,但我總覺得他的眼裡少了些什麼,這些客套與溫柔只不過是他早就習慣了的待客之道,眼睛深處卻沒有一絲亮光。
雖然他儘量表現得非常謙和親民,又有一副其他縣官所沒有的上好的皮囊來博人好感,但也許是那日山上我昏倒前聽到的聲音,或者也許是某些細微某節處我捕捉到的他眼神裡的冰冷,或者他看着我時,眼神深處的一種打量,總是讓我有點發毛。
“燕老闆!”我正心事重重地回到主鎮,就聽到有人不耐煩地大叫了我一聲,冷不丁的把我從沉思中炸醒。
我喘了口氣,一回頭,竟是木匠章單單,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章師傅,是您叫我?”
“叫了你老多次了,大白天的走魂了————”章單單一臉的不耐煩,朝我揮了個手,意思是讓我跟他走。
每次章單單這樣的動作,就是有貨可以拿了,但是我想了想,我近期好像沒什麼木活託過來,難道是夏夏訂了什麼東西麼?
我忙跟了上去,生怕落得太遠惹章單單不高興,他這個人是不錯,手藝也好,就是這脾氣爆得狠,所以他儘管有“刀下木魚能游水”的美名,卻始終沒有學徒,所以我知道柱子哥居然在跟着他學手藝,就覺得很意外,即爲柱子哥高興,又爲柱子哥擔心,不知道他那木訥又老實的脾氣會不會老是惹怒這暴大叔呢。
進了院子,章單單的院子總是放滿了精巧的玩意兒,大東西放在院中,蓋着麻布防溼,小東西就放在檐下的木架上,這些小東西有一半是別人訂製的,有一半是他自己雕着看着,每次我進他院子都會好奇地去看看架上那些極爲精巧如生的小玩意,有時候還能撈上幾件放在家裡當個擺件啥的,但是今天我沒有心情。
章單單粗魯踢開擋路的木具,走到院角,用力掀開一張大布,露出一張結實的大牀,卻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秀氣。
這牀……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這是我之前特意來訂做送給海漂的,他老是睡在門板鋪成的牀上,久了得多難受。
章單單按照我的要求做過圖紙給我看,我一直忙着鄭府的接單,只說按照他的意思做就可以,後來事情發生太多,根本就沒想起來過。
牀做好了,但,海漂還會回來嗎?我想起他很溫和貼心的笑容,還有日夜照看他的用心,這下竟又溼了眼眶。
章單單嘴裡含着鐵釘,一直糾着眉頭看我,拿下鐵釘問我道:“怎麼?有不妥麼?”
我嚥下心中酸澀,笑道:“章師傅果然好手藝,晚一點您讓柱子送來吧,順便把銀子結了。”
章單單又刁上了鐵釘,這下笑了,橫溝粗眉的,其實都沒有人發現,章單單長得也很好看,只不過他總是不修邊幅又凶神惡煞,大家自然而然的都對他敬而遠之。
章單單道:“沒問題。對了,宋令箭回來沒有?”
宋令箭?可真是哪穿壺不開提哪壺,我搖了搖頭,心情一下失落無比。
章單單一怔,又從嘴裡拿下了鐵釘:“我沒那意思,她沒回來下次結也可以,不急的。”
“結什麼?”
“一張小椅子,沒多少銀子。我只是隨便問問,沒要債的意思。”章單單還以爲是他惹得我難受,一臉的不安,雖然他脾氣暴躁,但心卻很軟,見不得姑娘家哭。
我問道:“她還託您做過椅子麼?什麼時候的事情?”
章單單轉身走到牀邊上,麻布裹出一張躺椅的形狀,他俯下身看了看麻布邊上彆着的小布條,上面有訂貨的日期跟銀數。
“十天前。本來她說七天來提貨,但是昨天她沒回來,我見着你了就問問。”
十天前?就是宋令箭走的前兩天,她走之前沒多久還來訂過椅子,還定好七天提貨,那是不是表明,她還是打算回來的?可能只是在路上礙了點時間,才遲遲沒有回來?
我不敢給自己這樣的希望,也害怕了這樣無止無休地等待。
“牀呆會就讓柱子搬去,我做活了。”章單單拿起刨子,吹了吹上面的木屑。
我點點頭:“麻煩了。我前幾天聽蔡大叔說您收了柱子哥當學徒,怎麼沒見他在?”
章單單道:“遣他出去拿木材了。一會兒回來,你有事找他?”
我連忙擺手:“沒,沒有,只是隨便問問。”
章單單開始逐客道:“我做活了。不送。”
從章單單家出來,天已經半灰,淺秋的晚風涼中帶點微涼,本想再轉轉去晚市上找蔡大叔他們聊聊,但市上的攤都已經空了,街燈已亮,略顯淒涼。
怎麼這個秋還沒深,大家都這麼早收市回家了?
繞進巷道的時候,我眼角突然閃過一道影,很快,快的好像被風吹起的黑紗,在羣屋之頂跳躍着——
我不敢再在這空涼的市集上停留,鎮上的老人家一直這麼說——半作有人叫,矇頭聽不見,傍晚影在移,轉頭莫要理!
可別說,詩詞歌賦我記不全一句,這些鄉間鬼志的俚語我倒是倒背如流。
我進了巷道,巷道雖然長而窄,但不至於那麼空曠,空曠得像是哪裡都可以藏人——
突然的,誰在後頭輕拍了下我的肩膀!
我驀地停了下來,轉頭一看,沒人?
哼,一定是李瓶兒,她最喜歡玩這種捉迷藏的把戲,以往幾次經過這裡的時候,她就捉弄過我好幾次。
我裝作害怕的樣子拍着胸口,還自言自語道:“誰呀?誰在拍我?”